托馬斯的情婦、女畫家薩賓娜由不同的途徑也體悟到了人生實質的令人不能承受之輕。她最厭惡的是媚俗。按照昆德拉的解釋,媚俗起源於無條件地認同生命存在,由於對生命存在的基礎是什麼意見不一,又分出各種不同的媚俗,如宗教媚俗、政治媚俗等等。說得明白些,媚俗就是迎合公眾的趣味,煞有介事地把某種公認的價值奉為人生寄托。譬如,薩賓娜因為痛恨蘇軍入侵而移居法國,可是,當她在巴黎參加抗議蘇軍入侵捷克的遊行時,她又覺得自己受不了這種遊行。她認為,在所有的占領和入侵背後,潛在著更本質更普遍的邪惡,這邪惡的形象就是人們舉著拳頭,眾口一聲地喊著同樣的口號齊步遊行。這是媚俗的典型形象。為了逃避媚俗,薩賓娜背叛了一切公認的價值——家庭、國家乃至愛情,走到了虛空。她不曾想到,但是終於發現,這空無所有,這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輕,竟是她一切背叛的目標所在。像薩賓娜這樣極其敏感的心靈往往有一種潔癖和自由癖,不能忍受任何公共化的東西,視一般人心目中的精神寄托為精神枷鎖。可是,正如昆德拉所說:“我們中間沒有一個超人,強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無論我們如何鄙視它,媚俗都是人類境況的一個組成部分。”拒絕一切人生寄托,其結果隻能是割斷與人生的一切聯係。一個人真誠到這般地步,就不再有繼續活下去的必要和可能了。所以,薩賓娜後來在美國與一對老人為伴,從家庭的幻象中獲得了少許寄托,同時也就向她所厭惡的媚俗作了小小的讓步。
關於這部小說可寫的東西還很多,對它所傳達的體悟和感覺逐一加以討論,也許是一件有趣的事。不過我又想,倘若能用自己的小說來傳達自己的人生體悟和感覺,無疑是完成這一討論的更令人滿意的方式。一部小說使人讀了自己也想寫一部,我要說它是成功的。
198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