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事事的獨處是寫作者的黃金時刻。
寫作者需要閑散和孤獨,不但是為了獲得充足的寫作時間,更是為了獲得適宜的寫作心境。靈感是神的降臨,忌諱俗事攪擾和生人在場。為了迎接它,寫作者必須滌淨心庭,虛席以待。
完整充實的自我是進入好的寫作狀態的前提。因為完整反而感到了欠缺,因為充實反而感到了饑渴,這便是寫作欲。有了這樣的寫作欲,就不愁沒有題材,它能把碰到的一切都化為自己的食物並且消化掉。可是,當我們消散在事務和他人之中時,我們的自我卻是破碎虛弱的。煩擾中寫出的作品必有一種食欲不振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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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如同收獲果實,有它自己的季節。太早了,果實是酸澀的。太遲了,果實會掉落和腐爛。
那麼,我大約總是掌握不好季節:許多果實腐爛了,摘到的果實又多是酸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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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寫作者來說,重要的是找到僅僅屬於自己的眼光。沒有這個眼光,寫一輩子也沒有作品,世界再美麗再富饒也是別人的。有了這個眼光,就可以用它組織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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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的“第一原理”:感覺的真實。也就是說,必須是有感而發,必須是你之所感。
感覺是最個別化的東西。凡不屬於你的真實自我的一切,你都無法使它們進入你的感覺。感覺就是此時此刻的你的活生生的自我。如果這個自我是死氣沉沉的,你就絕不能讓它裝成生機勃勃。
情節可以虛構,思想可以借用,感覺卻是既不能虛構也不能借用的。你或者有感覺,或者沒有感覺。你無法偽造感覺。甚至在那些貌似動情或深沉的作品裏,我也找不到哪怕一個偽造的感覺。作者偽造的隻是感情和觀念,想以之掩蓋他的沒有感覺,卻欲蓋彌彰。
有人寫作是以文字表達真實的感覺,有人寫作是以文字掩蓋感覺的貧乏。依我看,作品首先由此分出優劣。
請注意,我強調的是感覺的真實。感覺無所謂對錯,隻要是一個獨特自我對世界的真實體驗,就必有其藝術上的價值和效果,哪怕這個自我獨特到了病態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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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種寫作。一種是經典性的,大體使用規範化的語言,但並不排除在此範圍內形成一種獨特的語言風格。它永遠是文學和學術的主流。另一種是試驗性的,尤其是在語言上進行試驗,故意打破現有的語言規範,力圖創造一種全新的表達方式。它永遠是支流,但其成功者則不斷被吸收到主流中去,影響著主流的流向。
我知道自己屬於前者。我在文學上沒有野心,寫作於我不過是一種記錄思想和感受的個人活動。就此而論,現有的語言已經足夠,問題隻在如何更加嫻熟自如地運用它。但我對後者懷著欽佩之心,因為在我看來,唯有這種語言革新事業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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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是一種試驗,一種冒險,是對新的未知的表達方式的探索。真正的創作猶如投入一場前途未卜的熱戀兼戰爭,所戀所戰的對象均是形式,生命力在其上孤注一擲,在這場形式之戀、形式之戰中經受生死存亡的考驗。
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的文人並不創作。對於中國的文人來說,寫作如同琴棋詩畫一樣是一種嗜好和消遣。或者,如他們自己謙稱的那樣是“筆耕”。“筆耕”是一個確切的詞,令人想起精神的老圃日複一日地在一塊小小的自家的園地上辛勤耕耘,做著重複的勞動,以此自娛。所以,中國的文人誠然能出產一些風味小品,但缺少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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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作為一種生存方式,可以是閑適的逍遙,也可以是緊張的尋求。前者寫自己已有而合意的東西,後者寫自己沒有而渴望的東西。按照席勒的說法,前者為素樸詩人,屬於古代,後者為感傷詩人,屬於近代。然而,就個人而言,毋寧說前者屬於中年以後,後者屬於青年期。人類由素樸走向感傷,個人卻由感傷回歸素樸。東方是世界的古代,同時又是老成的民族,多素樸詩人。西方是世界的近代,同時又是青春的民族,多感傷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