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金骨(2 / 3)

可他們誰也不敢坐。

藍細牯抽完一根紙煙,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冒煙的煙蒂,然後沉重地對村裏頭的幾個頭頭說:“旺旺犧牲了。”

村裏的幾個頭頭全身一震。

他們呆了。

他們野豬坳鄉村引以為豪的英雄旺旺沒有死在朝鮮戰場上,怎麼會在和平的歲月中犧牲呢?

他們的眼中湧出了滾蕩的淚水。

大水和小水知道了怎麼回事,他們哭得更凶了。

大水小水從沒有見過真實的父親,

但父親在野豬坳鄉村式相當神化的,野豬坳鄉村裏神化的父親英勇無比,他有一種神奇的辦法躲避敵人的子彈,而且槍法特準,百發百中。神化了的父親對大水而言是空洞的,他常望著家中玻璃像框上父親穿著軍裝英武的黑白照片感到迷惘,他覺得照片上的人離他很遙遠,很陌生,就像天空中的金色小蛇一樣,讓他捉摸不到。但他知道,這就是他的父親,幾年都沒有回過家門的父親。小水呢?小水對父親的感覺是父親給了他的自豪,正因為有了這神話般的父親,他在野豬坳鄉村充當了孩子王的角色,他要像父親那樣充滿豪氣。這一點,決定了小水以後的道路和大水截然不同。

大水失去了父親,他的哭是為那陌生的捉摸不到的幻想有一天能觸摸得到但又永遠觸摸不到的父親而哭的。

小水失去父親,他是為一個神話的破滅而哭的。同樣的,他渴望父親的回歸,讓他的臉上洋溢著父親般的英武。但父親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永遠不會給小水一個回答。

野豬坳鄉村舉村為旺旺哀悼。

是藍細牯陪同大水和李大腳前往西北某部隊的,他們去收拾旺旺的遺物。小水和七婆婆沒去。從七嫂變成的七婆婆一夜之間變得老態龍鍾了。旺旺的死對她的打擊太大了。

在西北的部隊裏,大水感受到了戈壁的荒涼。

他從來沒想過有這麼荒涼的地方,他以為全世界都是像野豬坳鄉村那樣山清水秀的。他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戰友們把官至副營長的旺旺埋在了那戈壁灘上,誰也不知道這裏以後會變成綠洲,而旺旺的墳地成了戈壁灘上官兵們永恒的紀念。

大水看到了戈壁上的陽光特別的刺眼。

他無法理解父親在那個墳地裏是否能將他看見。

雖說沒有見過父親,但大水一見到父親的新墳,就跪下了。奇怪的是,他沒有像母親李大腳那樣泣不成聲地痛苦。他看著母親顫抖的脊背,他想到了野豬坳鄉村裏的金缸。許多金色的小蛇從父親的墳上騰空而起。

他很茫然又很親切地感到了痛苦。

失去父親的痛苦。

那種痛苦讓幼小的大水的心靈響起了沉重的鼓聲。那鼓聲沉緩而有力,是野豬坳鄉村裏超度亡靈的喪鼓聲。

大水的眼睛終於濕了。

母親長跪不起。

大水同樣無法理解母親。

母親的大腳板歡快地踩踏在野豬坳鄉村的土地上時,是那麼的堅實有力,總能讓大水感到某種依靠。但母親的大腳板踩踏在戈壁灘堅實的土地上時,顯得那麼輕飄,毫無力量。大水迷惘而又傷感。

陽光的羽毛紛紛落下。

藍細牯拉起了長跪的母親李大腳時,大水覺得藍細牯拉起的是一塊沉重的石頭。母親怎麼會變成石頭,大水迷惘而又傷感。

在戈壁灘簡陋的營房裏,他們聽清了旺旺的死因,老營長是在一種極度悲傷的心情下講完旺旺的死因的。

是的,旺旺從軍之後就想像有一天能回到野豬坳鄉村去和李大腳過那“采菊東籬下,悠悠見南山”的田園牧歌般的鄉村生活。他的這一想像成了他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夢幻。從抗美援朝戰場上歸來之後,他這支部隊就拉到了西北執行著秘密的任務。當他從李大腳寄來的信中得知自己有了一對孿生兒子時,他把信念給了所有的戰友聽,像在戰場上攻克一座山頭一樣,他顯得無比的興奮和自豪。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會想念母親,想念李大腳,想念那從未謀麵的兒子們。他總想抽個時間回去看看,可因為任務繁重,他無法脫身。他總是想,和母親以及妻兒見麵的時刻很快就會到來。

就在組織上批準他的老婆兒子隨軍的第三天,他帶領一個小分隊在戈壁灘上執行一項任務時,他犧牲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離開得那麼快,這美好的人生還沒有開始呢,怎麼就離開了這美好的人間。他的計劃是,回野豬坳鄉村之後,好好住上一段時間,然後把母親河李大腳母子接出來,美好的生活就開始了。

準確地說,旺旺是渴死的。

一場狂風沙,吹散了小分隊。

旺旺和一個戰士一起在茫茫的沙漠中迷途了。

在迷途的第三天上午,炙熱的陽光火一般烤著他們。那個戰士先倒下了。他呼喚著那個小戰士,他的眼中積滿了淚水,這是如花一樣的青春呀,就在這大漠中被泯滅了。當他站起來,走了幾步,他覺得喉頭冒著火,眼冒著金星,他搖搖欲墜。

他心裏說,不能倒下,絕對不能倒下,還有許多許多事等著他去做。對了,還有母親,還有李大腳,還有從未謀麵的孿生兒子。

一陣熱浪撲了過來。

他踉蹌了一下跪倒在地,他的雙腿已經毫無力量了,疲軟了,他心裏燃燒著一團火。他在一陣暈眩中倒在了沙丘上麵。

他像是在烈焰中撲騰。

他的心在槍林彈雨中穿行。

他聞到了焦糊味。

一股濃濃的焦糊味。

是炸彈落在身邊爆炸後衣服燃燒的那股焦糊味。

他是燒不死的。他是野豬坳鄉村裏走出來的好男兒,他不會被燒死的。

隱隱約約地,他聽不到槍炮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