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
這是戰後的無名高地麼?
怎麼沒有硝煙了呢?
他分明看到硝煙沒有散去的呀,他正準備做好再次戰鬥的準備的呀。怎麼聽不到戰友的聲音了呢?
戰友們是不是打仗打累了,在養精蓄銳呢?不多,從來沒這麼靜的。五班長的笛聲也沒了,怎麼回事,難道他犧牲了。
不,不會的,我喜歡聽他的笛聲,我一聽他的笛聲就會想起野豬坳故鄉,想起劉師傅刨木頭的聲音。
對了,還會想起大腳銀鈴般的笑聲。
不對呀,不可能這麼寂靜,這麼冷。
剛才還是烈火的疆場,怎麼會這麼冷呢?
怎麼會躺在冰塊上麵。
好冷!
天怎麼這麼黑,天從來都不會這麼黑的。
大腳,你在哪裏?
你銀鈴般的笑聲怎麼消失得這麼快?大腳你怎麼哭了?不,我不會離開你的,大腳。你是個好女人,嗬,嗬,你在唱山歌麼?怎麼聽不見山歌聲了呢?大腳,你歡快的眸子裏閃動著許多許多美麗的星子吧。大腳,不會的,你的歌聲不會消失。
冷呀——
怎麼會躺在冰塊上呢?
哦,水,水凝結成了冰。
水,水怎麼會凝結成冰呢?
水,水呀。
我要水。
大腳,我要水。
水在哪裏?
……
旺旺睜開了眼,明晃晃的太陽刺得眼眸發痛。怎麼啦?做了一個離奇的很不完整的夢?是夢麼?
水在哪裏?
他艱難地站了起來。
沒走幾步,他就倒下了。
這世界徹底寂靜了。
沒有夢了。
回歸時寂靜的,不想生。
當戰友們找到旺旺的時候,他的身體另一半已被沙埋住了。
大腳擦了擦眼淚。
大水發現母親不哭了。他反而想哭。他看到母親的手中緊緊地搖著一件東西,那是什麼?大水知道,那東西很重要,那東西讓母親不流淚了。
大水沒有辦法理解那東西的分量。
大腳手中緊緊攥著的就是那個荷包,裏麵裝有野豬坳鄉村泥土的荷包。旺旺一直沒有丟,旺旺一直用身體溫暖著這個凝聚著大腳一片深情的荷包。
這個荷包是旺旺最珍貴的遺物。
後來,在大水遠離故鄉野豬坳鄉村的時候,李大腳把這個留著旺旺灼熱體溫的荷包給了大水,大水也一直收藏著。荷包裏有魂的。
大腳後來一直就沒哭過。
大水不明白母親為什麼在往後的歲月中盡管碰到再大的困難打擊也沒有流過淚。真的,大水不明白。
藍細牯也不會明白。
離開戈壁的時候,戰士們列隊送他們。
大腳看著這些兵們,心裏酸酸的。
她不知說什麼好。
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上車了。
車開出了老遠。
大腳還看到兵們在戈壁的風中站立著,久久地不願散去,大腳突然覺得旺旺值了!那堆墳也遠了。
大腳知道,她遲早要回來,要把旺旺的全骨取走,帶回野豬坳故鄉安葬的。
許多年之後,大水還是很迷惘,戈壁怎麼會這麼大,怎麼連一棵樹都沒有。
大水眼中的金色小蛇還在紛飛。
數年之後,大水了解到自己的祖先從遙遠的北方遷徙到客家之地的過程中有一個習慣。客家人在漫長的從北到南的遷徙途中,許多親人死在了路上。他們把自己親人的金骨撿起來,背在身上帶到南方的客家山地。客家人是流浪的民係,他們不會把親人的屍骨丟在流浪的途中,無論怎樣,他們會帶著親人的屍骨流浪,直到找到了永久的安身之所。
所以,當在幾年後,母親李大腳非要去西北,把父親旺旺的屍骨帶回野豬坳鄉村安葬的時候,大水就理解了母親李大腳。這是後話。
大水和母親李大腳從西北帶著父親旺旺的遺物回到了野豬坳鄉村。他們一家人都戴著孝,孝是要戴七七四十九天的,野豬坳鄉村在任何年代裏都沒有廢除戴孝的習俗,這是對死人的懷念和對活人的啟示。假如一個人死了沒有人給他戴孝,那是那麼悲哀的事情。
大水不明白的事可多咧。
他不明白為什麼全村人都給父親戴孝。
那些受管製的“壞分子”不能戴。
但據說王矮子一家也戴了,他們是在晚上沒人看見的時候戴的。白天他們被抓去遊鬥,晚上他們還要戴孝,這說明了什麼?大水當然不會知道。
村裏在五公嶺一塊風水地上,給旺旺建了一座墳。
那墳是空的。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夜深人靜的時候,人們會聽到叫魂的聲音。
那是七婆婆在叫魂。
大腳跟在她後麵。
七婆婆舉著一個火把在野豬坳鄉村的田野上緩緩地走著,邊走邊叫:“旺兒,歸來——”“旺兒,歸來——”
她每叫一聲,大腳就朝夜空撒一把紙錢。
紙錢飄飛。
“旺兒,歸來——”
淒婉的叫聲,讓人心酸。
紙錢飄飛。
天遠路長。
大水也跟在母親身後。
小水跟在兄長的身後。
大水想,父親會不會在金缸裏出現呢?還有那金色的小蛇。
在黑夜中,大水看不到金色的小蛇,但他知道,金色的小蛇在他心中,在他的腦海裏。
野豬坳鄉村純樸的人們聽見了那叫魂聲,都淒泣不已。他們沒有什麼好的方式來表達對李大腳的尊敬,隻有滿腔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