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春荒(2 / 3)

李大腳歎了口氣,多打了一勺子:“快走吧,別人看到了會有意見的。”

韓嫲子回過神來,感激地看了李大腳一眼,端著臼頭擠出了人群。

韓嫲子走在村道上,迎麵碰到了支書李堂材。

堂材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韓嫲子雖說饑餓但風韻猶存的身段,說:“韓嫲子,幹什麼去呀,今天不出工,生產隊放假哪?”

韓嫲子說:“沒什麼事。”

堂材“哦哦”著擦著韓嫲子的身子過去。堂材走出一段路後,回頭對韓嫲子說:“韓嫲子,晚間到大隊部來吧。”

“有什麼事?”韓嫲子問道。

“你來就行了,反正有事交代你。”支書李堂材“嘿嘿”幹笑了兩聲。

韓嫲子心想:這饑餓的季節,會有什麼事呢?

一路上,韓嫲子心裏顫顫的,晚上去不去呢?他是黨支書,權力很大的呀。她有些兒膽怯。

回到家裏,上官克亮躺在床上要死不活。

上官火不知跑哪去了。

上官土在地上爬來爬去,抓著什麼都往嘴巴裏塞。

上官水坐在門檻上,嘴巴裏咬著草根遙望遠山。遠山空蒙,有鳥飛過。

上官家的土銃掛在廳堂的一角,許久沒人碰它了。上官克亮根本就不是個獵手。

韓嫲子看著兒子們,心裏一陣刀割。

她沒敢把支書讓她去的事告訴男人,她心裏恨清楚,告訴他也沒什麼用。

天摸黑了。

韓嫲子擦了把臉,把兒子們安排睡了,然後就出門。

上官克亮死人一般地在床上睜開眼,吐出一句話來:“哪裏去?”

可他話沒說完,韓嫲子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夜色之中。

大部隊裏,支書李堂材在等她。

這偌大的早先的李家大院現在是野豬坳鄉村的大隊部。難道大隊部就李堂材一人?是的,李堂材把文書和在大部隊裏做飯的人都弄回家去了,就他一人在侍候韓嫲子。他似乎知道韓嫲子一定會來,他有把握,野豬坳鄉村對他而言是那麼的有把握。

李堂材看著韓嫲子踏進了這個院子。

他眼睛頓時一亮,布滿皺紋的臉上舒展開來。他迎了上去,然後把大門反閂上了。

他把韓嫲子引到他辦公的屋子裏,這屋子是原先李七生的臥室。在他辦公的屋子裏擺著一張床。他平常很少回家去住。他喜歡住在這裏,他知道住在這裏意味著什麼。並不是誰都能住在這裏的。

韓嫲子看到了支書李堂材臉上怪異的笑容。

她心裏七上八下的。

韓嫲子問支書李堂材:“支書,喚我來,有甚事?”

堂材盯著她的臉看,似乎想從她那秀氣而又呈菜色的臉上看出花來。

李堂材說:“讓你來,是有些事。”

李堂材的研究怪怪地看著韓嫲子。

韓嫲子做姑娘時是個美人兒,男人的目光她碰得多了,可就沒碰過像支書李堂材這樣的眼光。她心裏咯噔一聲,知道有什麼事兒要發生了。

李堂材的老婆是個癱子,中風癱的。據說李堂材的老婆年輕時也不醜,可到了四十多歲就癱了。李堂材的兒子在縣城裏工作,女兒出嫁了,他不想麵對癱掉的老婆,這也許是他不想回家住的原因之一吧。

年過五十的李堂材身體還是那麼的硬板,像三十多歲的男人那樣。而且,他氣色也好,雖然臉黑,可根本就不像這饑餓春天裏的野豬坳人。這讓韓嫲子心裏疙疙瘩瘩的,他憑什麼活得這麼滋潤。

李堂材從他辦公桌的抽屜裏取出一碗白生生的米飯來,讓韓嫲子大吃一驚,他支書也和村人一樣在大隊的食堂打飯吃,他為什麼有這白花花的大米飯?

李堂材發現韓嫲子盯著這碗米飯的眼光是那麼的奇異,他的心跳加快了,他覺得血管裏的血在奔湧著。

浪潮從他的心底洶湧而起。

他不知如何開口。

“我想。”李堂材使勁吞了兩口口水,平常說話那種氣壯如牛的感覺沒了,變得結結巴巴了,“我想,想,想……”

韓嫲子:“你想幹什麼,你就說嘛,我還要回家。”

這話輕輕柔柔的,好像是在暗示李堂材什麼。

李堂材把那碗白花花的大米飯推過去,終於壯了膽,說出了他的目的:“我想和你睡覺!”

天哪!這是人話麼?

韓嫲子心一驚就想走。

李堂材拉住她:“你不要這米飯啦?”

韓嫲子猶豫了一下,李堂材乘機將手伸向韓嫲子的胸脯。

韓嫲子猛地扯開了他,喊了聲:“我不要!”

韓嫲子衝到門口,拉開了門閂。跑了。

李堂材沒想到會這樣。

他惡狠狠地重重地關上大門,無比沮喪地回到屋裏,把那碗白花花的米飯往地上砸去!

“叭”的一聲脆響。

碗破了,大米飯灑了一地。

李堂材怔住了。

他突然蹲下身子,怔怔地看著那地上的白米飯。

他的身心顫抖了一下:救濟糧還沒有到哇!

他把地上的白米飯一團團一粒粒地撿起來,塞到嘴巴裏。

那香噴噴的白米飯毫無滋味。

他坐在地上。

他用拳頭捶著自己的頭。

他無奈地哽咽起來。

後來有人說,李堂材總是在夜深人靜時躲在大隊部裏的那間李七生住過的屋子裏哭,那哭聲很淒慘,聽了怕人。

這個春夜的晚上,浮動著一層濕濕的水霧。

李大腳在那裏納鞋底。

她似乎注定了一生一世都要納鞋底,早先給旺旺納,現在給十歲的大水小水納。在她納鞋底的時候,大水小水趴在飯桌上的油燈下做作業。

油燈搖曳。

大腳那時還很年輕。雖說兒子都十歲了,她還是很年輕。自從旺旺犧牲之後,她一直就沒有再想什麼婚嫁的事,她的心情平淡如水,心情平淡如水就會活得年輕。李大腳在再苦的歲月裏,她也能保持一種恒常的心態,這在野豬坳鄉村的人群中是極少見的。

饑餓對李大腳而言算是什麼呢?

是的,不算什麼,李大腳早就有預感,饑餓會在某個春天裏出現。因為她忘不了舊時代許多饑餓的春天。在收成的季節裏,她不會想大吃飽吃,她會想到饑餓的春天。她有辦法渡過饑餓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