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春荒(3 / 3)

她的辦法是隱秘的,不可讓人知曉的。

特別是在這辦大食堂的春天裏。

大水小水在做著作業。

再怎麼樣,也要讓孩子們發奮讀書,這是李大腳不變的想法。

或許她也沒有忘記貴生,那個至今杳無音信的野豬坳鄉村第一個走到大上海讀書的青年,她的同父異母的兄長。

大水抬起了頭。

他無精打采地望著一針一線納著鞋底的母親。

母親的俊俏的臉上有些菜色。

但她是那樣的安詳。

這讓十歲的大水怦然心動。大水不會忘記母親李大腳在油燈下納鞋底的情景。

小水也抬起了頭,看著母親。

他餓了。

其實每次李大腳分完食物,留給自己的都是清湯寡水的了。她常無奈地把那清湯寡水端回家,給兒子和婆婆吃。看著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李大腳心裏也怪難受的。那些清湯寡水在肚子裏很快就溶掉了,孩子們能不餓麼。李大腳自己能忍,無論怎樣,她做飯,靠飯的氣味的熏衝也能解點饑餓呀。兒子們卻經常忍不住饑餓,翻著白眼,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

小水不像大水那樣忍得住饑餓。

他會叫。

他看著母親,叫了聲:“媽姆。”

“什麼事?”李大腳頭也沒抬,還是一心一意地納鞋底。

“媽姆,我肚子裏有蟲子,蟲子鑽得肚子好痛。”小水是個機靈鬼,他說肚子裏有蟲子,不說他饑得難受了。

大腳笑了:“媽姆給你煮點藥喝,喝了就好了。”

“不要,不要。”小水看著母親,“我肚子不痛了。”他可不像吃草藥熬的苦水,喝了那些苦水,就更饑餓了。

大腳就不說話了。

這時,在廳堂的蒲團上打坐念佛的七婆婆起了身。她對大腳說:“大腳,給他們吃點吧,那些地瓜幹夠吃的。”大腳說:“媽姆,夠吃也要省哪,這麼些年,我們家沒挨著餓,就是靠省呀。不是餓得不行了,還是不吃為好。”七婆婆歎了口氣:“也是,要不是你精打細算操持家,我這把老骨頭也餓死了。”大腳說:“媽姆,你去給他們拿點地瓜幹吃吧,我看這春天能熬過去的。”說完就遞給七婆婆倉房的鑰匙。她不會拂婆婆的意的,況且,這一天的清湯白水也夠他們受的了,她該給他們加點小灶了。

七婆開了倉房,從籮筐裏抓了兩把地瓜幹出來分給大水小水吃。

大水把地瓜幹讓給母親吃,李大腳笑了,她吃了一塊就說:“媽姆不餓,大水吃吧。”

小水高興地吃著東西,狼吞虎咽。

大腳對七婆婆說:“你也吃點吧。”

七婆婆說:“我還抗得住,念念佛就不覺得餓了。”

大腳也就無話了,繼續納她的鞋底。

為什麼他們家有地瓜幹充饑呢?

這和大腳有關。大腳是個勤勞而有些心計的女人,她偷偷地在空閑時間裏在山裏一個人們不易發覺的地方開了一塊荒田,種上了地瓜,她在秋後收成之後就把地瓜切碎,偷偷地在山上晾幹,然後偷偷地運回家來,這些地瓜幹在春天裏派上了用場。

這是絕對不容許的,要是被發現了,那可了不得了。但李大腳做得天衣無縫。

大水小水剛吃完地瓜幹,李大腳就聽見了敲門聲。

大腳走到門口,問了聲:“誰?”

“大腳嫂,是我,韓嫲子呀。”門外的是韓嫲子。

她“吱呀”一聲打開門。

韓嫲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走了進來。

“發生什麼事了?”大腳問。

“嗚——”一見到大腳,韓嫲子就哭了。

大腳趕緊關上門,把韓嫲子領到廳堂裏坐下,給她倒了碗水,讓她喝。

韓嫲子端著那碗水,眼淚叭叭往下掉,淚水掉到碗裏頭,打起一個個小水花兒。

“莫哭,莫哭,有什麼事盡管說,我給你做主。”大腳勸道。野豬坳鄉村裏的年輕女人們碰到什麼事都和大腳說,大腳人緣好,又樂於助人,天不怕地不怕,她成了野豬坳鄉村裏女人的主心骨。

韓嫲子把碗放在桌子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看著大腳,一時又說不上來了,不知該不該說。

“大水小水,去睡覺吧,明天還要早起背書咧。”大腳對兒子們說。

大水小水就進屋睡覺去了。

他們都是聽話的孩子。

七婆婆在蒲團上打坐念佛。自從旺旺死之後,她就整夜整夜地打坐念佛。她在祈禱,為死去的和活著的親人們祈禱,她貧苦的生命在念佛打坐中得到了某種意義上的超脫和升華。

“韓嫲子,你說吧。”大腳輕聲催她。

韓嫲子把今晚李堂材喚她去的事情說了一遍。

七婆婆道:“阿彌陀佛。造惡喲。”

大腳聽罷氣壞了。

她喃喃自語:“原來他要二兩米去是為了這樣子!他說是給一家貧困戶的呀。”

“韓嫲子,你別傷心,你先回去吧,嗯。”大腳對她說,因為對方是李堂材,她要小心對待,換著別人,馬上就會去找他算賬。

韓嫲子走了。臨走時,大腳讓她不要和任何人說。大腳陷入了沉思。

韓嫲子從那個晚上以後,一見到支書李堂材就躲得遠遠的。他召集全大隊群眾大會時,韓嫲子也不敢抬頭看李堂材的臉。李堂材每次看見她,也怪怪的,那皺紋舒展不開。

韓嫲子覺得大腳真是個好人。

大腳每次分食時,都要多給她兩勺。

據說這事被支書李堂材知道了。

李堂材就找李大腳去談話:“你怎麼能這樣,就這一點糧食,救濟糧又沒到,這個多一勺哪個多一勺,後麵的人吃什麼?”

李大腳說:“韓嫲子不易!”

李堂材有點火:“誰易?”

李大腳就不說話。

看大腳不說話,李堂材有點來勁:“別看你舅舅在地區當官,野豬坳的事我還是說了算。”其實,他說完這話就後悔了,要是大腳在藍細牯麵前告他一鳥狀,他還當個狗屁支書。

大腳:“你想怎樣?”

支書:“你以後這樣,就滾出去出工種地下田勞作!”

大腳冷冷地說:“我們苦慣了,幹什麼都一樣。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說給鄉親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