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的思考應該是正確的。
大水放下書本,走了過去。
“大水,你是大水麼?”貴生的臉在窗子裏麵,被窗格子切割成幾塊,他不能真切地看清貴生的臉,但他聽到了貴生的話語很正常,隻是略帶沙啞罷了,這不像瘋子的問話。
大水說:“我就是大水,舅舅。”
“你叫我舅舅?”顯然,那個瘋子貴生很激動。
“是的,舅舅,無論怎樣,你是我舅舅。媽姆在我們小時候就經常提起你,她說你好神氣好有學問。媽姆從小就教育我們要向你學習,做一個體麵的又學問的人。”
“真的?”
“是真的,我從來不說謊。”
“哦——”
“舅舅,你能告訴我一件事麼?”
“你說吧。”
“你真的瘋了麼?”
“這……”
“你不用怕,你告訴我,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以我的人格擔保。”
“人格?人格?”
“是的,我以我的人格擔保,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母親。”
“你是個好孩子,我沒有看錯,我真的沒有看錯,你是個好孩子。”
“舅舅,我不是孩子了。”
“對,你不是孩子了,你已經是個懂得思考、有自己正確想法的大人了。”
“舅舅,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好吧,我實話告訴你,我沒有瘋,我的一切瘋樣都是裝出來的。”
“你為什麼要裝,這不更痛苦麼?”
“如果我不裝瘋賣傻,那我就回不了野豬坳故鄉了。我出身不好,哥哥又在台灣,我會被打死的。你知道麼,死是最後的選擇,我不能被人打死,我要活下去。真的,我要活下去。我不會像老舍先生那樣自殺,那不是我的性格。我在一部古典著作裏發現了一個活下去的最好的辦法,那就是裝瘋賣傻。無論怎樣,一個瘋了的人就是等於死了,沒有人會去過問你太多的實際問題。我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我們都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們去做,生命太寶貴了。我們不能白白地讓這種社會傷害了,我們要活著。”
“舅舅,你——”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放心,我挺得住,我其實內心很痛苦,很孤獨,我找不到一個可以對話的人,我無法傾訴我心中的憂傷。我的淚水早已在大上海的那個大學裏淌幹了。我是研究漢語言的,我弄不清文化大革命的真實含義。一個國度,文明的國度,拿文化人開刀時多麼愚蠢的呀。哦——我的話太多了,我相信你。真的,大水,你是一個有潛質的孩子,我聽了你讀書的聲音,就捕捉到了你內心的世界,你會成為一個優秀的人的。你要相信,這樣的局麵不會維持多久,最多十年。”
大水的眼睛濕了。
他的心和貴生的心融在了一起。
他們成了密友。從那以後,大水從貴生那裏學到了許多許多新鮮的知識,這給他在後來的歲月裏考上大學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但他們的交往就是再這個充滿親情的家庭裏也是極為保密的。
雖然如此,癲子貴生還是要裝出那個槍斃人的姿勢,說:“叭——槍斃了。”
每次聽到這個聲音,大水心裏又難過又想笑。
這是一個是非扭曲了的年代。
小水對母親李大腳充滿了仇恨,因為母親,他也回到了野豬坳鄉村。不知怎麼回事,和他對立的一幫紅衛兵竟對他的身世了如指掌,就因為李大腳的父親是被鎮壓了的惡霸地主這一條,就夠小水受的了,另外,他還有一個在地區“五.七”幹校勞動改造的舅爺,他就更沒有立足之地了。他的手下也嘩變了,光杆司令的他被同學們抓起來批鬥了,那掛在他脖子下胸前的大牌子上寫著“打倒地主的狗崽子小水”的字樣讓他對李大腳產生了某種仇恨。他是偷偷逃回野豬坳鄉村的。
回到野豬坳鄉村之後,他成天成天地躺在床板上,淚流滿麵的望著黑乎乎的屋頂,他想,他的大好前程就毀在了母親李大腳的手上了。那些人壓根就沒有理會他父親是革命烈士這一閃光點。
他不吃不喝的,這可急壞了李大腳。
她端著一碗地瓜稀粥走進他的房間裏,輕柔地對他說:“兒哇,你就吃點吧,餓壞了身子怎麼辦。人是鐵,飯是鋼哪!”
小水不理母親。
大腳又說:“有什麼天大的事呢?回來也好,現在不是讀書的時候,你就像大水那樣自己讀也一樣嘛,到學校正常了再回去讀書嘛。”
“你懂什麼,你出去,我不想聽你說!”
小水一下子翻起了身,也不知他不吃不喝哪來這麼大的力氣,他一把把大腳手上的碗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