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蝴蝶引他走到了一片綠草地上,他走出了黑暗,他發現朝陽傾斜在綠草地上,無比地清新和自然,他顱頂的一股氣出了竅,嫋嫋地上升,上升,和陽光融合在一起。
他看到一個美麗的山村女子坐在綠草地上梳頭發,梳那如水的飄逸的長發,她的神態也飄逸極了,那麼無拘無束。她的美麗讓老應平然心動。他看到那金色的蝴蝶在她的頭頂紛飛著,在朝陽下跳著金色的舞蹈。他呆了,他發現自己丟失的那雙嶄新的球鞋就在那女人的身邊。
他想走過去,就在這時,他醒了。
他發現一縷陽光透了進來。
他驚奇極了,怎麼做了這麼一個夢呢?更讓他驚奇的是,野豬坳鄉村裏有個女人就像出現在他夢中的女人。那女人就是李大腳。
老應想不到夢中的那個女人和李大腳會一模一樣。夢境是美妙的。現實生活中的李大腳要比夢中的女人差一些,但那模子卻是一模一樣。現實中的女人李大腳沒有夢中的女人那樣充滿詩情畫意,但三十多歲的李大腳卻還是那麼充滿了山村美婦的風韻,成熟到了恰到好處的時候。
老應被李大腳的笑聲感染了。
那是夏末的一天,早稻收成之後,稻田裏又插上了秧苗。在插秧的時候,老應到田間指導社員們施肥。老應看到了李大腳和一些婦女在水田裏飛快地插著秧,邊插秧邊在說笑話,說到快活處,李大腳就發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那笑聲感染了老應。
他癡癡地看著李大腳,眼中幻化出一隻金色的蝴蝶。他心裏油然而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和李大腳之間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那天晚上吃完飯,老應就在村裏散步。
老應走在村道上,見麵的人都和他打招呼,他極有禮貌地對待和他打招呼的社員們。他的心情有些愉悅,野豬坳鄉村沒有他在省城想像的那麼可怕。野豬坳鄉村的風光好,人好,水也好,空氣更好。那時候,老應真有一種想法,就是讓他在野豬坳鄉村幹一輩子他也願意。
不知怎地,他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李大腳的家門口。
他從大門口望進去,看到李大腳一家正在廳堂吃晚飯。
他站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
他進不進去呢?來到野豬坳鄉村之後,他對李大腳的複雜背景還是有所了解的。他覺得李大腳的確不易,她是一個不平凡的女性。假如她要是生在省城裏,那肯定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他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李大腳發現了他,趕忙放下碗,站起身來迎接老應:“老應,快請坐。”
老應不敢用眼光直視李大腳,他坐在一條板凳上說:“你們吃吧,吃吧,我路過這裏,進來看看。”
“哦,你吃過飯了吧?”大腳重新坐下,問老應,“要不要再吃點?”
老應笑了:“我吃過了吃過了,大隊的夥食還是不錯的,不錯的,比我們省城裏還吃得好。”
“哦,那我們吃啦!”大腳端起了碗,稀溜溜地喝粥。
他們家就是這樣的,再豐收的季節,晚上早上都是喝粥的,隻有中午那頓飯才有幹飯吃。李大腳知道,如果不節約著吃,到了來年春天又要餓肚子的,她的精打細算,讓全家度過了許多困難的春天。在那些饑餓的春天裏,李大腳總是悄悄地把救濟糧送給野豬坳鄉村裏最貧困的人。
在他們吃飯的過程中,是沒有語言的。
內向的大水不停地用複雜的目光看著老應。老應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那目光裏沒有惡意,隻是有許多許多的疑問。老應不明白李大腳年紀尚輕才三十多歲就有了這麼大的兒子,他是在難於理解野豬坳舊時的風俗和受過教育的進步學生旺旺當年的行為。有些東西,他永生永世也弄不明白的,正如野豬坳鄉村的人們無法弄清他為什麼四十出頭了還沒有結婚一樣。
他朝大水笑了笑。
大水也朝他笑了笑。
癲子貴生也坐在那裏喝粥。在李大腳的眼中,他的病慢慢地好轉了,不像開始那樣害怕人了。他現在隻是偶爾地發作一兩次,平常和她也有點話說了。她相信是那中藥的效果,所以,每天晚上她還是堅持不懈地給他熬中藥。
臉色還是那樣蒼白的貴生低著頭喝粥,對老應的到來沒有一點感覺。其實他心裏是有感覺的,但他的自衛能力特強,對於陌生人,他是有顧忌的,他看都不看老應一眼。
老應覺得這個瘋老頭兒挺有意思的,聽說他還是大上海名牌大學裏的教授咧,大上海比省城要大多了,繁華多了。野豬坳鄉村在老應的眼裏是鄉村,但老應所居住的省城在大上海麵前也隻不過是一個縣城吧。他是名牌大學的教授,而他老應不過是省農學院裏的一名助教而已。他覺得貴生的瘋是一種遺憾。
他歎了口氣。
貴生聽到了老應的那聲歎息。
他的心顫栗了一下,老應這人還有點意思的。他聽大水說了不少老應的事兒。而李大腳一家刷牙也和老應有關。他當時怎麼沒想到讓他們刷牙呢?貴生有些悵惘。他為自己對野豬坳鄉村的民眾漠不關心而悵惘。
老應看他們在喝粥,無言地喝粥,做了一會兒,他就起身告辭走了。
大腳送他到門口,看著黑暗中的老應的背影,說了聲:“老應,有空過來坐呀。”
老應:“噯——”
大腳回到餐桌旁,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老應真有心,還來看我們。”
七婆婆老眼昏花了,她好不容易喝完了一碗稀粥,抬頭問了一句:“誰,誰來看我?”
貴生突然笑了。
他的笑聲裏包藏了一種什麼觸摸不到的東西。大水瞥了貴生一眼,覺得貴生的笑很奇怪。
癲子貴生可以在野豬坳鄉村自由地走動了,這是經過李大腳的特許之後才得到的自由。癲子貴生喜歡去兩個地方。一個是大隊部封閉的後花園,一個是野豬溪旁的那片樹林子。很讓貴生奇怪的是,野豬坳鄉村附近的山巒都砍得光光的了,為什麼野豬坳旁的這片樹林子還保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