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過了不高的河堤就到了河灘上的那片樹林子裏。樹林子裏空無一人,隻有些許的鳥兒在樹上吱吱喳喳地跳來跳去。他輕手輕腳的,他不願意驚動那些可愛的鳥兒。
他輕輕地撫摸著粗糙的烏桕樹的樹幹,看著那樹枝上生發出來的一片片油亮的綠色的葉子。有小風輕輕拂過。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斑駁地落在青草的地上,貴生有些感慨。
這時,遠處田野上傳來了社員們的歌聲和笑聲。那裏麵肯定有李大腳的聲音。他想到李大腳的聲音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碧玉。
他不知道碧玉是在哪一顆樹上吊死的。
這片河灘的烏桕樹,許多都是有年頭的了,那幽黑而粗壯的曲裏拐彎的樹幹讓他難過。碧玉就那樣很美好地留在他心中,他無法從心靈上抹去碧玉。
他找了塊地方坐下來,很動情地回憶從前的時光。在他的思想裏無休止地回憶碧玉的時候,老應也來到了這片樹林子。
老應是在一隻白色的蝴蝶的引導下走向河灘上的小樹林的。
那時,他正在秧田裏巡察禾苗的長勢,突然間,他就看到了一隻白色的蝴蝶輕盈地從他麵前飛了過去。
看到了白色的蝴蝶,他自然地想到了夢中的那隻金色的蝴蝶。
老應就鬼使神差地跟著那隻白色的蝴蝶走。
白色的蝴蝶飛越過河堤,老應也翻過了河堤。
白色蝴蝶飛進了那片樹林。
老應也跟進了那片樹林。
白色蝴蝶在一棵老烏桕樹上盤旋了一會兒就飛進那濃密的綠色的葉子中不見了蹤影。老應很奇怪,那白色的蝴蝶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呢?他抬頭在那葉子中尋找白色的蝴蝶,可怎麼也找不著。
他突然覺得那些烏桕樹油亮的葉子在陽光中像無數隻翻飛的蝴蝶。那些蝴蝶在翩翩起舞,美麗極了,這情景讓老應感動。
他把眼光從樹葉中收回來。
他發現腳下踩著的是一片青草地。
這難道就是他夢中的那片青草地麼?那些清新的草兒長得旺盛極了,有白色的或者紅色的小花兒星星點點地散落在青草地上。
他想,那夢中的女人該出現了吧。
他的目光在樹林子裏搜尋,他沒有找到那仙女般的梳長頭發的女人,卻發現了癲子貴生。癲子貴生坐在一棵樹下,嘴裏叼著一個草兒,他在眺望遠方層層疊疊的大山,眼中的神色鮮活極了,一反往常癡呆的模樣。
老應的思緒回到了現實的土地。
他朝癲子貴生走了過去。
癲子貴生知道有人走過來,他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不管是誰,都無法打斷他的遐想。
“李教授,你怎麼在這裏?”老應很有禮貌地問貴生,在他眼中,貴生絕對不是一個瘋子,他想,貴生這樣有著豐富人生經曆的人絕對不會瘋的。貴生及時選擇自殺,也不會選擇瘋癲的。
貴生的心尖顫了顫。
許久許久了,他沒有聽到人們喚他教授了,野豬坳鄉村的人躲瘟神一樣躲著他,怎麼會喚他教授呢。這久違的聲音讓他心裏不安起來。但他還是裝著沒有聽見,依舊眺望著遠山,透過林子的縫隙眺望遠山,斑駁的陽光漏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的臉散發著一層莫測的光。
“李教授,我知道,你不是瘋子。”老應有話直說了,“你絕對不是瘋子,你是借著瘋癲來保護自己。我理解你,真的理解你,你的心不在野豬坳鄉村,你本不屬於野豬坳鄉村,你的心在上海,上海才是你的天空。你遲早會離開野豬坳鄉村的,你相信未來,你相信遲早有一天你會重見光明。我從你的目光中知道了這些。我打心眼裏尊敬你,李教授。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收我這個學生吧。”
貴生收回了眺望遠山的目光。
他抬頭看著這個書生氣十足的野豬坳鄉村的下放幹部農技員老應。他認真地看著老應,他想起了許多優秀的學生,他們現在在何方?是不是也像老應這樣下放到農村廣闊的天地中去了呢?
他的嘴嚅動了一下,想說什麼。
但就在這時,貴生驚叫了一聲,倏地跳將起來。他來不及喊出一聲什麼,就看到老應受傷了。
就在老應和他說話的時候,一條毒蛇悄悄地向老應逼近。因為要下田觀看秧苗,老應像野豬坳鄉村的村民一樣綰起褲管,穿了一雙涼鞋。
那條野豬坳山野常見的雞嫲蛇遊到了老應的腳邊。老應的腳動了一下,碰著了蛇的身子,假如他不碰著蛇身的話,那蛇就會從他的腳邊遊過去了。也假如雞嫲蛇像晚上那樣“咕咕”叫的話,也會引起他們的警覺,躲過那狠毒的一口。
雞嫲蛇被碰了一下,以為有什麼東西攻擊它,它回頭就往老應的腳脖子上咬了一口,咬完之後一下就滑進更遠的草叢裏,沒了蹤影。
老應覺得一下鑽心的痛之後,他看了逃逸的雞嫲蛇。他心裏說了聲不好,就坐在地上,頃刻間,他的額頭上就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知道被蛇咬了之後該怎麼處理,他馬上脫下自己身上的那件白背心,把腳緊緊地綁了起來。
貴生嚇壞了,他飛也似的跑上河堤,衝著不遠處的田野上勞作的人群大喊:“蛇,蛇咬人啦——”
他的汗水也一下子冒了出來,他喊了幾聲之後便覺得自己身上已經濕淋淋的了。
田野上勞作的社員們聽到了癲子貴生的叫喊。
他們正在秧田裏除草。
大腳把一顆雜草拔了起來,就聽到貴生在河堤裏的叫喊。
“癲子是不是又發癲了,叫什麼?”有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