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較聰明的爬上山了的村民也似乎成了雕像,他們看著衝垮的田園和村莊,一個一個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村裏的樓房在水中坍塌。
解放軍把樓房頂的人一個一個救上橡皮筏子然後送上汽艇,再把他們送上安全地帶。
李大腳和韓嫲子抱在一起。
她的目光也木訥了,她全身僵硬了似的。
這鄉村裏有她的光榮和夢想,這剛剛擺脫饑餓的貧困鄉村又遭了這百年未遇的大洪災,李大腳的心在淌血。
韓嫲子眼淚汪汪的,她抱著李大腳,她不能讓李大腳倒下去。
解放軍把她們一個一個地抱上了汽艇。
當汽艇開出不到兩米時,李大腳的樓房坍塌下去了,水裏立即卷起一個巨大的漩渦。大腳想喊什麼,但她什麼也沒喊出來。
汽艇開出一段時,李大腳看到那不遠處高大的桉樹上趴著一個人。那人是李火木,她馬上叫道:“解放軍同誌,那樹上有人。”
汽艇就朝李火木開了過去。
李火木驚魂甫定,他被救上了汽艇。
李火木送一家老小上了山之後又折了回來,想再從家裏撿一些值錢的東西走,結果洪峰衝來了。他爬上了這棵樹。樹上還有蛇。蛇也爬到樹上去了。幸虧蛇沒有咬他。
李火木一上艇,就喊:“我的房子呀,我的房子呀!”
有人說:“喊個鳥,誰家的房子沒衝掉?”
李火木就噤了聲。
大腳心裏又一陣刀割。
“要不是這個鬼東西亂砍樹,河堤也不會決口,打他。”
人們就要打李火木。
李火木哭道:“怎麼能怪我呀,這麼大的洪水,有樹又有何用?要不是那些昧良心的貪官把水利款吞掉,河堤早就用水泥石頭加固了,怎麼會有今天呢?”
人們還是要打李火木。
大腳攔住了大腳。
大腳問他:“是誰吃了水利款?”
李火木似乎是豁出去了,他大聲說:“鎮裏的頭頭,村裏的頭頭都有份!”
大腳說:“你敢發誓你說的是真事?”
李火木:“我有什麼不敢的。我對著天地起誓,我要說的話有一句是假的,我就被雷劈死!”
大腳說:“好!”
大腳想起了兒子小水,她一下子明白了許多,她突然對李火木肅然起敬了,現在說真話的人越來越少了。
這千刀萬剮的!
她饒不了他!
這年夏天,二狗回來了。
讓李大腳覺得奇怪的是,二狗這個寧願要反也不願意種地的好吃懶做的二流子竟然當了和尚。二狗穿著袈裟剃著光頭背著一個布褡袋走進野豬坳鄉村的時候,人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二狗逢人便說:“阿彌陀佛!”
人家就說:“二狗,你念的是哪門子佛呀?”
二狗就不動聲色地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阿彌陀佛,貧僧法號釋聖陽,不叫二狗。”
人家就哈哈大笑,指著他的腦袋上那幾塊閃閃發亮的癩痢疤說:“你二狗呀別裝蒜了,夠還能改得了吃屎。”
二狗不惱,又淡淡地說:“施主的話差了,俗話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皈依佛門,也算貧僧的造化。”
人家就吃驚了,這樣說他,他也不惱,看來二狗真的立地成佛了。
於是,人家就不再逗二狗了。
人家就把二狗當了和尚的事兒傳了出去,野豬坳鄉村裏有了個和尚。
原先,野豬坳山上的朝鬥岩的廟裏是有和尚的,解放後“四清”時,把和尚也趕走了,野豬坳鄉村裏就沒了和尚。雖說年年有人去廟裏進香,但因為無人管理,廟也破敗了。本來“四清”時要把那廟拆掉的,但村人說,廟可以放東西,就沒有拆,其實誰也不想去拆廟的,鄉村裏的人都是心裏有佛的,怕報應,隻是後來紅衛兵把那廟裏的泥菩薩推到了。
如今,二狗成了和尚。
和尚就住在那破廟裏。
二狗當了和尚的消息自然也傳到了村長李大腳的耳裏,她一點也不驚詫,她認為像二狗這樣沒輕沒重的人,是什麼事業做得出來的。他當和尚也好,最起碼他不會去幹一些雞鳴狗盜的壞事了。
李大腳不信神鬼。
她從小酒不信鬼神,她知道自己從小在村人的眼裏就是妖怪,可自己卻是一個好好的人。盡管她婆婆很信這東西,一天到晚念佛,她也不反對,婆婆的事,她是管不了的。
這些年來,鄉村的日子有些好轉了,有些村裏的老人又牽頭搞起了舊社會的那一套封建迷信的東西,野豬坳鄉村的有些人也想搞,但大腳沒同意,她說:“生活還沒好幾天,就要搞這些老命傷財的事,這要不得。”村裏人誰都知道她的脾氣,也打消了了那些念頭。
二狗在破廟裏一天到晚燒香拜佛的,李大腳總是覺得有些納悶,這樣一個五行不足的人也能淨下心來坐在那破廟裏念經,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她去看過一次二狗。
她對二狗說:“二狗,你的一畝三分地還在那裏放著咧,都荒了幾年了,你幹脆把那地租給別人算了。”
二狗說:“你看誰要就給誰吧,貧僧已不問世事了。”
大腳笑了:“你這家夥,還正經上了呢。”
二狗:“阿彌陀佛。”
這些年來,大腳也擔心二狗會死在外頭,沒想到他活得好好的,還從善了,她也就放心了,微笑著下了山。大腳經常讓人送一些米麵給二狗,他也不能不吃飯呀,不然,餓死在破廟裏也不好辦。
可到了後來,大腳對二狗就笑不起來了。
二狗當了和尚,花花腸子和鬼點子也多了。他總是借著化緣的機會,在野豬坳鄉村裏散布一些謠言。比如說,天上的某個菩薩托夢給他,說近日野豬坳有災,要大腳去破廟裏求生拜佛送上香火錢才可以免除之類的。許多不明真相的老實巴交的村民就上了他的當,去破廟裏求神拜佛了,還往破廟裏的功德箱裏塞上一元八角的,人去得多了,二狗就有了收獲。二狗知道這辦法很靈,就多次故伎重演,他的積蓄也一天比一天多了。他常趁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村裏人捐的蠟燭底下數鈔票,數得他心裏癢癢的,恨不得馬上到城裏把這些鈔票花個一幹二淨。但他沒有那樣做,他也有他的想法,他想等錢撈得差不多了,他就要幹一件讓野豬坳人吃驚的大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