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學院裏的一切議論都力圖掩蓋真相，所以他的心境常很抑鬱。”“難矣哉，每分每秒都得飾行欺世！”
“這個地方充滿誹謗和惡意；同學之間互相窺探和告發，還受到鼓勵。”
有人議論他：“外貌冷峻，與現實仿佛隔有千裏之遙”。而“我們的主人公”則“崖岸自高而苦痛深永。”
…………
於連在愛情方麵的表現是卑劣的，而他的悲劇之源則主要是思想性格——方維鑒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我的思想性格中真有於連那些悲劇成分嗎？
方維鑒見我陷入深思，他也停止了嘮叨。靜靜地坐了一陣後離開時，在門口，回頭盯住我又拋了一句話：
“你辜負了羅綺紋的感情。但不要忽視她那俠骨柔腸的心。你對她不能沒有一個交代。”
方維鑒的話讓我的心突又轉到了羅綺紋的身上……
是啊，我欠她的情太多，而且無以回報。羅綺紋是最早也是最多主動接近我的女生。早在煉鋼運動結束的次日，她約我去階梯教室，表麵上是談“穿鞋事件”引起的風波，在狹窄的教師休息室，她那逼近的緋紅的臉和燃燒的眼神，讓我怦然心動。煉鋼總結會上我受到常思紅的攻擊，會後，為了安慰我，在淡淡月光下的鐵角海棠園裏，她那時斷時續的綿綿絮語，像一隻細潤柔和的手輕輕地撫慰著我不安的靈魂。寒假從家鄉返校當晚，她就帶著江津的柑桔來到體協辦公室，她那豐腴白淨的指腕和晶瑩黃亮的桔瓣，至今還在我的記憶裏浮現。她常去校門口收發室注意我的來信，尤其是巴中師範女友的來信，觀察我同柳風的關係，多次約我去五星花園或別的地方散步，刺探我的心。她向我坦露她的身世和所受的委屈，要送我50元錢，關心我的健康，說“我過得好就不能讓你餓肚子”，竟至於要我抱抱她……我何嚐沒感知她的情懷啊，而且她的性感的體態和燃燒的激情，也曾讓我想入非非，但由於先是我與故鄉女友的戀情正濃，後來柳風在我心中的地位又越來越重。我不是沒在我的心頭存念過她，而存念時又總拿她與柳風一起掂量——柳風像清水中亭亭玉立的芙蓉，那美麗，清純，秀雅，讓我仰慕；而她身上有時散發出來的那種世俗氣息我總覺不快（後來才知道那是由於她的無奈）。我不能對她有任何表示啊。她明知同我不可能而卻始終關愛著我，傳達信息，反複規勸，生怕常思紅們傷害我，誤了我的前程，直至此次不顧一切地出麵救助……啊，我欠她的實在是太多太多。如方維鑒所說，我對她如何交代，才能表達我心中的愧疚和對她的感念？
人，總有太多的無奈啊。
……她來了，恍惚間似出自幻覺——而她確乎是實實在在地出現在了辦公室的門口。是驚異，又在企盼之中。我不知所措，隻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她一臉蒼白。在門口停了停，掩上門，無言地在我的對麵坐下。勾著頭，靜靜地，緩緩地，斷斷續續地說——像對我又像對她自己。
“……我把你寫的信……還給了柳風。你可以去問她。這次風波…是我引起的，你可以責怪我——但你也要理解我的心……深夜，我沒睡著，我聽到臨床的柳風在抽泣，時斷時續，很久很久……我揣測一定同你有關係，因為晚飯時從食堂出來我見你塞給了她厚厚的一封信。次日上課前，待室內人都走了，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去翻動柳風的床鋪，在枕下發現了那封信，還有一封她寫給你的信，我內心翻騰，愣了許久，但我忍不住終究還是看了你寫給她的信。我很難過。而難過之餘，一種恐懼感襲上心頭。你寫的那些話在政治思想上是太出格了。怎麼辦？我知道有一雙眼睛隨時在窺探柳風的秘密，像我一樣。相信我，無論你對我怎樣，我都不會害你，但那雙眼睛那隻被常思紅利用的黑手，卻可能致你於死命……左思右想，我決定把它留在自己的身邊，我覺得比留在柳風那裏安全。反複思謀，我把信壓在了床鋪中間墊褥的下麵，這是一般不會被搜尋的地方。我想，信，柳風已經看過，待安全的時候再悄悄放還她的枕席之下也沒有什麼要緊，誰知還是被人盜去了……我絞盡腦汁想著對策。我望著收信人和寫信人的名字‘眉眉’與‘山泉’，猛然有了主意。我誠惶誠恐地等待……下午，事情終於發生了……你，你責怪我吧……但你，你也要理解我的苦衷，一個愛你的女人的隱痛。”
她抬起頭來，一雙負疚而又滿含幽怨的眼睛長久地望著我。
聽著她的絮語，我的心激跳不已。我感激她，但說不出口。她激起了我的愛，更說不出口。我們四目相對，都站了起來，向一邊移動。我猛然衝過去，把她緊緊地擁到自己的懷裏。長久的，依然無語。她用熱辣辣的嘴唇吻著我的臉，我的頸，淚水濕了我的胸襟……
她離去後，我腦子裏一片空白。之後，心頭更加混亂。柳風的信在抽屜裏放著，我早就想讀，但無法就讀，潛意識裏覺得，如果就讀，實在是對不住她……綺紋啊！而我讀信的欲望越來越強烈，實在壓抑不住。我遲疑著拖出抽屜，一旦看到柳風的信，便一把抓了出來，迫不及待地迅速地瀏覽全文，而後又細細地閱讀第二遍，重點閱讀第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