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疑問……”沉吟一陣,他用探詢的目光盯住我,“那封信,如果不是寫給羅綺紋的,那信的內容,她羅綺紋何以那麼熟悉?”
“你問我,我問誰去?”
“這麼說,她們還沒來見你?”
“媽喲,散會後你小子腳跟腳就來到了這裏,誰有機會來見我?”我笑罵他。
“說得也是。”他點點頭,懶懶地站起來,“看來我這個閑人是該給‘當事人’讓出時間空間了。”剛要跨出門外卻又回頭對我說,“我倒忘了我來此的目的是想再次給你提個醒兒。去年西山之遊我的忠告還記得嗎?對你我這樣的人來說,最好是收斂,收斂,再收斂,‘韜光養晦’是必要的‘安全閥’。這一年來你很少在班上露麵,是非就相對地少了一些,但你並非就真正甘於寂寞。你的《藍色的嘉陵江》演唱了,已讓一些人心中不快;下農村又去搜集民歌,弄出一台什麼‘坐歌台’,更激起常思紅們不滿;你談情說愛,談談說說也就罷了,何必還寫什麼情書?而情書上又寫那麼一些同戀愛無幹的閑話,什麼‘自由’啦,‘人性’啦,‘人道主義’啦,這些當今敏感而犯忌的東西,你以為沒像江白石那樣當眾賣弄就不會犯事,常思紅那黨人是幹什麼吃的,你不知道?你不要隻怨別人無事生非:‘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明智的態度是該多檢點自己的言行。眼看就要畢業分配了,千萬別再出什麼事——這是我對你最後的忠告。”
方維鑒說這番話時,沒了陰陽怪氣、調侃與諷刺,他的態度是從未有過的正經而且誠懇。不見了“白眼”,隻露“青眼”,黑亮亮的眼珠,深邃而且親切。我不無感動。
“謝謝你的忠告!”我誠懇地表示。
“我知道你對我的處世哲學並不以為然,也不存望你諒解我的無奈。我是吃過大虧的人啊。我收斂,我沉默,我甚至馴順,並不等於我服氣,我投降。人,不必傲氣,但不能沒有傲骨,不能沒有自己的尊嚴。王、常之輩,乃至於劉秘書,有時我也主動去套近乎,但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一個卑鄙的告密者,我決不會出賣任何人的!我還要告訴你,劉秘書對你極不‘感冒’,而王、常之輩不斷找你麻煩,除了他們自身的原因,難道與劉秘書沒有關係?我還要告訴你,劉秘書並不把嚴書記放在眼裏,因為人漂亮,在院黨委有後台。但嚴書記畢竟是她的頂頭上司,按組織原則,嚴書記的話她不能不聽從。我感到,要不是嚴書記護著你,她早就拿你開刀了。你要記住嚴書記對你的好,同時千萬不要去惹劉秘書——若論左傾,淺薄,狹隘,意氣用事,從本質上說,她與常思紅不過是五十步與一
百步。”
“你說得對。”我再次誠懇地表示。而心裏還是盼他快點離開,我實在是想看柳風的回信了。我站起身,示意“送客”。
“急什麼?我還有話要說。”他伸出大手向下一按,“你讀過司湯達的《紅與黑》嗎?”
“讀過。怎麼啦?”
“讀過就好。坐下坐下,聽我說。我國當代的批評家們認為於連的悲劇是他的‘個人主義’‘個人野心’造成的,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而我卻認為是他‘與眾不同的人格’不容於那個王政複辟的社會,才是最重要的原因。你好好去琢磨琢磨吧。在這樣一個社會,你千萬別想‘卓然而不群’——在這一點上,我看你與於連有同樣的毛病。”
方維鑒的話,讓我深省。是啊,僅就於連在神學院的處境,斯湯達在這方麵就有若幹段的描敘與分析:
“神學院裏的那些狡黠之徒”,“認為他有自由思想”,“在他們看來,他沾染上了這樣一個惡癖: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去判斷,而不是盲從權威與先例。”
“在這等地方,垂下眼簾不是沒有道理的”。但他“時時刻刻檢點形骸,努力了幾個月,還是不脫思索的神態。眼的表情和嘴的抿攏,還不足以表明……那種準備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甚至不惜以身殉教的信念。”
謝朗神甫“使於連養成正確推理,不信空話的習慣,但卻忘了告訴他,對一個小人物,這習慣便會自取其咎;須知自作解人,便會得罪庸眾。”
“思想是為人憎惡的……凡智力稍有可取的人,聖公會就會把他送輕罪法庭,上流社會就拍手稱快。”
“於連長於辯論,又多了一樁罪咎。”於是同學們就給了他兩個他們自以為可惡而可怕的綽號,叫他“馬丁.路德”或“伏爾泰”。而馬丁.路德是反宗教教條的偉大改革家,伏爾泰是歐洲啟蒙運動的偉大旗手,他對封建專製和教會腐敗攻擊最猛,對自由、民主、平等、博愛倡導最力——而於連心向往之。
有人惡狠狠地對他號叫:“老天可以把你劈死,因為你是個異教徒,是個伏爾泰。”
“法國教會明白,書籍才是宗教真正的敵人。在教會眼裏,虔誠服從才頭等重要。”
(由此我聯想到雨果《九三年》的一些文句:君主製複辟者反動的朗德納克認為:“書籍造成罪惡”。“一切都是那些濫文人和壞詩人引起的。還有百科全書!狄德羅!達朗拜爾!”“人們把著作燒掉,卻沒有把作者燒死”;“假使伏爾泰被吊死,盧梭被送去當苦工囚犯,這一切就不致於發生了!啊!有才智的人是怎樣的災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