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找她。我怕什麼,還猶豫什麼?一個男人不能總是被動地接受,我要進取,主動地進取。晚上,今天的晚上,我就要把她擁進自己的懷裏,她是屬於我的,完全屬於我的。愛,是我們自己的權利;愛,對社會無礙,與他人何幹?讓那些龜兒子的臭嘴叫嚷去吧!今天的危機已為羅綺紋和柳風逼著王德明化解,我清醒地意識到這是暫時的,危險並沒過去。但又怎麼樣?一對男女正熱烈地愛著,而死神卻威逼著他們上路。男子氣惱了,他大聲地嗬斥死神:“沒見我們正做愛嗎?催什麼催?我們還沒愛夠呢!”死神無奈,隻有在旁邊等著……這就是愛,高爾基所描寫的愛。“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我們古人也有這樣的感歎——為了愛連死神都不怕,我們還怕誰、怕什麼呢?

教編室。60瓦的白熾燈仍覺昏暗,燈泡裏的鎢絲紅紅的,沒有一點兒生氣。我心不在焉地翻閱著備選的教材,我等待著下晚自習的鈴聲。室內還坐著李屬文老師。原本我們都在靜靜地各看各的,沒想快下晚自習時,他叫我過去看一篇農民作家的小說,題目是《鋼花映山紅》,他覺得很可以。我看了,頗感為難。小說寫公社農民深夜在山上“大煉鋼鐵”的情景,這在題材上,我心裏就隱隱有些排斥。我們大學生自己就幹過,哪兒能煉得出來什麼鋼鐵?假!《萬水千山》的編劇陳其通從南江、巴中一帶調研後來到我們學院講演,才不到半月。他繪聲繪色地說,原始森林一片片砍倒,爐碴狼藉滿山遍野,哪裏能見到一塊像樣的鐵疙瘩?砸鍋毀犁頭,在爐子裏炒一炒就是鋼嗎?簡直是亂彈琴!勞民傷財!陳其通對搞群眾運動大煉鋼鐵的否定,我覺得不無道理。再者,說是小說,其實更像一篇報告文學,人物群像,一個典型都立不起來。粗。李老師提出用《鋼花映山紅》置換杜鵬程《在鐵路工地的深夜》,理由是更貼近現實,更能突出工農兵。我更無法接受。杜鵬程也是兵,而且是個老兵,他的這篇小說何其經典啊!寫成渝鐵路建設,典型的環境,典型的人物,嚴密的結構,精辟的語言,強烈的時代氣息,短篇橫截,涵蘊宏富,無一不體現出短篇小說的特點。

我們爭持不下,他是老師,我不便說得太多。我隻好說:“擱兩天再討論?”而且心裏十分著急:下晚自習的鈴聲已響過了,約的是熄燈鈴響後見

麵,說不定柳風已經到了那裏——這是我為情愛第一次主動約會她的,我不能遲到啊!

李老師離去後,我鎖上門,在林蔭道上,時而疾步,時而漫步,甚至彎進僻遠的灌木叢林,我等待著熄燈鈴聲。在我的意識裏,這鈴聲就是向愛情進軍的號角,號角一響,熱血沸騰,我就要奮不顧身置生死於度外向前衝去。

但我終究未等到熄燈便急不可耐地又回到通向既定目標的路線。理化大樓剛剛落成,還未投入使用,周遭樹林掩映,是絕好的幽會去處。接近理化大樓,見50米外樹下晃動著一個人影,那一定就是柳風。我加快腳步;那人影也慢慢移動,而後是飛快向我撲來。是柳風!我稍一愣神,她已衝到了我的麵前,緊緊地抱住了我。她哭哇!哭……不鬆手,不停聲。淚濕了我的肩頭,濕了我的胸膛。似山洪暴發,從峽穀中洶湧出來,似要把幾千年幾萬年被冷凍、被積鬱於雪山冰河中的情愛一下渲泄出來,衝決一切障礙,忘情地向愛的海洋奔湧。

啊!我知道,我知道……她的矜持,端莊,溫柔,剛強,一時間全都被愛的激情融化為忘我的巨浪,呼嘯奔騰的巨浪,排山倒海的巨浪,震撼人心的巨浪……

啊!我的心被擊碎了,我的理智被淹沒了,在愛的巨流裏浮沉起伏,追波逐浪。我緊緊地摟住她,比她抱我抱得更緊。我用我的臉在她的濃發中蠕動,在她的粉頸間磨擦。我吻著她的臉,舔著她的淚水,然後用自己的灼熱的顫動的嘴唇壓住她灼熱的顫動的嘴唇——吻,瘋狂地吻!同時感受彼此急促的喘息,從愛琴海的深處發出的如山呼海嘯一般的喘息……

讓一切法規戒律見鬼去吧!讓柏拉圖式精神戀愛見鬼去吧!我就要這樣擁著一個肉體,擁著這樣一個充滿生命活力、充滿情愛的肉體,一個性感十足的女人的肉體,讓自己變成一個真愛的實實在在的男人。

第一場暴風驟雨過去,身心疲憊,鬆開臂膊,在淡淡的月光下,我們彼此對望,失去一切意識地對望,癡癡傻傻地對望……而喘息稍停,重又擁在一起,重又用胸膛互相擠壓,用嘴唇相互親吻……

沒有天,沒有地,沒有建築,沒有樹林,沒有人,沒有蟲子,隻有我們,宇宙之間,隻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我們坐在雜草叢生的地上,對望著,逼近臉孔對望著。我分明看到她的臉上漾開了笑容,我不禁也咧開了嘴。她笑出了聲,我也大聲地笑了起來。我笑得倒在了地上,讓背脊貼著大地,仰天大笑不止——她也仰天大笑不止——我們的笑聲在沉寂空曠的暗夜裏無拘無束地奔放,回蕩。樹上的宿鳥撲騰著翅膀,連遠處的青蛙也跟著鼓噪起來。

人生就當如此。讓愛衝決一切羅網,掙脫一切束縛——我們自由了!我們為什麼不能享受自由的輕鬆和快樂?為了自由,為了愛,我們怕誰,我們忌憚什麼?

啊,啊啊,人生就當如此,生活就當如此!上帝啊,讓世間束縛人生自由——思想的自由,情感的自由,愛的自由,讀書和表達的自由——一切束縛自由的樊籬,都拆除吧,通通拆除吧,永遠拆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