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是。”

我站起來欲走。

他舉手止住我:

“你坐下,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本不打算現在說的,也好,索性就告訴你吧,你好也有個思想準備。”

我坐了下來,不無緊張,是不是要談我與柳風的事了?

他嚴肅地說:“學院打算派兩名優秀共青團員去北京大學進修現代文學,你是其中一個,時間兩年。”

這是連做夢都沒想到的好事啊!激動之情,感激之心,我難以表達,但嚴書記還是看出來了。

“學無止境。我知道你上進心強——好自為之吧!”

“我一定不辜負組織的期望。”我誠懇而莊重地表示。

“不過你不要同任何人說這件事。”

我本想問另一位同學是誰,我揣測一定是陳篤修,聽了他的招呼就不能開

口了。

“從今而後,你的言行要分外慎重:在畢業分配方案公布之前,千萬不能有任何差錯。明白嗎?”

“是。我明白。”

離開嚴書記後,我仍激動不已。留校,去北大進修……嚴書記確是自己的恩人啊!同時又想到柳風的去向將是怎樣的呢?他一點口風未露……未必他沒有看到柳風給他的信?在激動中我又有些悵惘……

次日去教務處見了袁處長。袁處長派我到南充高中找廖校長聯係一件事情後,又立即叫我到附中參加教改。

附中的老師已集中學習。所謂教改,就是一邊關於教育方針的新的指示,批判資產階級教育思想,一邊總結經驗教訓……實際上我沒怎麼發言,更沒做什麼事,我了解什麼,我能做什麼呢?

實習的同學在高考的次日啟程早已先後回到了學校。由於分配方案還沒下來,就又被立即弄去農村勞動,漫長的一個多月啊,我沒見過柳風一麵。這時我才知道什麼是相思之苦了。“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幾次細思量,情願相思苦。”胡適的曠達與至情至性互相衝突,攪得心緒難寧,此時我也感同身受了。

教編工作進入到突擊階段時,為了避免幹擾,集中精力,遵照嚴書記的指示,5月1日後,我便搬出學生宿舍,到教編室席地而臥。沒日沒夜地工作,我無暇相思;如今教編工作既完,一身輕鬆,複又搬回宿舍,同學們都下鄉去了,一座空樓——我的心閑了,也空了,能不相思麼?“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想柳風也是如此吧。

這1960年的春天遲遲不來,而秋天又來得過早。巴蜀多夜雨,一場秋雨一層秋,我分明已感到了秋的涼意。清晨,我去海棠園散步,一路就想著在鶴鳴山柳風給我看的那個掛包,包上刺繡的海棠,開得何等濃豔熱烈啊,而如今園裏的鐵角海棠,雖則綠葉青枝仍不失其生機,而豔豔紅花已不見一瓣了。悵然……黃昏,去蓮池散心,心的深處或欲尋覓舊跡。是的,春天的那個黃昏,柳風就曾站在那個池岸的垂柳之下,她那玉立的側影和幽遠的眼神,給我留下了永恒的記憶。如今她在哪裏?在田間、山上,還是河邊?“蓮水淺,晚雲西山黯……”我想起那時我吟誦的詞句;而眼前的秋池,水,滿滿的,而晚雲卻更濃更暗,任怎樣,我也難見那遠遠的西山。悵然……

平日裏總覺夜短,書多,總難看完。此夜,翻開的書在眼前一片模糊,而心,不知飛向何處去了。她在哪裏?哪家農舍,哪個地鋪?那鋪地的稻草幹淨嗎?她是一個太愛清潔的姑娘……雙眼朦朧了,眼皮沉重,上床睡吧,而輾轉反側,長籲短歎,怎麼也難於入睡。坐起又躺下,躺下又坐起,夜永難熬。朦朧中似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我漸漸清醒,那雨聲又變成點點滴滴,從敞開的窗戶,傳進我的耳裏,滴到我的心頭,濕濕涼涼的,淒淒清清的。我知道,夜雨早已遠去,這不過是留在林梢樹葉上的殘跡:“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那纏纏綿綿的情調,讓人傷感,“今夕何夕”啊!天已微明,而我的心還在夢中……

“也想不相思”而“情願相思苦”——這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