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院長頓了頓,長長地歎了口氣:

“……兩年來,我們處理的學生太多了,300餘人哪!300餘人……你要明白,說到底,你我也是教師,自古以來,教師都是愛護學生的,即使在軍閥時代,在國民黨統治時期,蔡元培、胡適、傅斯年、張瀾是怎麼對待學生的?愛護,保護啊!就算學生有問題,隻要不違法亂紀,就重在教育嘛!不過話說回來……怎麼教育?教育他們不要獨立思考,不要有自己的思想,唯唯諾諾,奴顏婢膝……這還是大學嗎?當然……當然……你可以找青崖個別談談話,就說,就說……”

“就說……什麼?”

“我知道說什麼?嗯?”黎院長反問嚴書記,又不能自已,帶氣地說,“不許人們獨立思考,自由思想,何來科學學術?不許別人說話,發表不同意見,何來民主政治?不要科學與民主,社會如何進步?嗯?我們已經受到懲罰了啊!你說,這全國性的大饑荒都因為自然災害嗎?你說!”

“我……”

“你當然不能說。”他苦笑道,“我黎明不是被批為‘右傾’了麼?我不希望你嚴立本步我的後塵。不過我們也不能盡給社會培養一些沒有思想、沒有人格的庸才和順民,否則,社會主義能建成嗎?”。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麼?”他搶白道,而後又自言自語,“培養人才和保護人才是同一事物的兩麵,如今兩麵都難——兩難哪……這樣吧,”他說,“對青崖這樣的學生,你必須給他們敲敲警鍾,不要再出什麼問題;同時又不要過分壓製他們的思想。你說對不對?”

“對。黎院長指示得對。”

“不要說我黎明的指示!”他板起麵孔,“你還嫌我黎明被批得不夠麼?”

嚴書記笑笑說:“是,不是……”

黎院長也忍不住笑了,說:“你去吧,叫青崖立即回教編室;同時我想,畢業分配時,你要把他留下來,留在你們中文係——青崖這樣的學生是值得留校的。再者,我還想,如果把他分了出去,我有些不放心,別人能像你嚴立本這樣了解、寬容、愛護你這個學生嗎?你說是不是?”

嚴書記的心放下了。離開前,黎院長又說:

“不要顧慮太多。如果有什麼問題我擔著。”

……就這樣,我又回到了教編室。

一周後留在教編室的除了幾位老師,學生就隻我一人了。我們的任務是最後修訂“注釋”、“提示”、“練習”,撰寫“語文知識短文”。工作緊張,無日無夜……

本屆畢業實習別於往常,高教局下達的任務是“輔導高三保高考”。由於柳風的實習學校就是本市的女子中學,所以她能回來看我。一次她對我說:

“我還是給嚴書記寫了一封信,明確地說了我們的關係。”

“啊……什麼時候?”

“我去實習之前。”

是福是禍,我忐忑不安。

“他找過你沒有?”

“沒有。不過我覺得嚴書記是能夠理解我們的。”

“……但願如此吧……”

嚴書記始終沒找柳風談話,卻找我了。他讓我坐在他的對麵,我有點兒緊張,他會問我什麼、談什麼呢?如果問教材編輯問題那好說,如果問我與柳風的關係……我也隻有如實回答……而且要像柳風一樣明確肯定。

但他隻字未提我與柳風的事情。放暑假了,人去樓空,校園內寂靜無聲,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我們。他說了很多話,卻繞來繞去,隱晦曲折,到明不白,甚至是互相矛盾。不過總的精神我能感覺得到:他在激勵我,同時又在警戒我,總之是關愛我的。直到二十年後,我才完全明白,充分理解他那次談話的意思是出自黎明院長的叮囑。那意思原本就難於直說,所以表達得那樣吃力,真是難為他了。

末了他問:

“聽顧主任說教材已經編定?”

我說:“是。”

“那麼明天你到院教務處去找袁處長,有新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