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麵一匹是後來也就是實習的時候加上去的。看起來確有‘蛇足’之感。”

“哪兒的話!”我立即說,“我們本當並駕齊驅嘛!”

說著,我摟住她的腰,讓彼此的頭和肩緊緊靠在一起。

“但願如此……”她像在對自己輕聲地說,“不管將來把我們分配在哪裏,即使天各一方,我們的心也都要像這兩匹馬,彼此不離不棄……”

“那是當然!當然!”我大聲地說。我一向不會甜言蜜語,即使麵對最親愛的人。我隻用自己的臉反複蹭她的臉,同時心中忽生一個念頭:我的分配大體已定,隻是暫不能說;柳風無論分在哪裏,我都決不辜負她的感情。但何不幹脆公開我們之間的關係,在群眾中造成影響,如果組織上稍能通情達理的話,在分配中,說不定不讓我們相距太遠。我把這個意思對她說了。

“你不怕影響……你自己嗎?”

“我怕什麼?事已至此!”

“那……好吧……”

從嘉陵江回校的路上,在模範街我們就用高價(無糧票隻能買高價)買了糖果和點心,下午就拉陳篤修到海棠園正式見證了我們的關係。柳風原來要請羅綺紋的,我怕有些尷尬;我說鍾學成是必須請來的,但找遍了學校也沒發現這尊宅心仁厚的彌勒佛。我又提議請肖天翔,柳風卻說:“算了吧,何必為難他?他不是對我們的關係有看法嗎?”於是參加我們“訂婚儀式”的就隻有篤修一位“至愛親朋”了。當然,我們還是給鍾學成預備了一些糖果。

在那個年代,人們都生活得很拘謹,男女生之間很少單獨接觸,更是不苟言笑。此時,我同柳風公開坐在一起,而且請篤修到場,就不言自明我同柳風的關係已“不同尋常”了。可篤修更是拘謹,在好朋友的訂婚“儀式”上,連一句祝賀的話都難出口,更不要說開開玩笑,說點葷話了。

天氣已然好轉,黃昏的秋陽暖暖的,甚至還有一點熱烘烘的。色彩斑斕的暈光在林間浮動,我感到一陣陣暈眩。紅豔豔的海棠花兒雖已隨著春夏逝去,而碧葉鐵枝在颯颯秋風中仍是那般精神。我知足了,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一向“能吃”的篤修此時竟‘禮性’起來,客客氣氣,不請不“下箸”,柳風隻有不斷“勸膳”,給他“奉菜”,算是活躍了一下氣氛。於是我問起他在三台縣中輔導高三的情形,他來勁了:

“嗬,不簡單,不簡單!我和楊玉林、餘誌工搭夥輔導的那個班,可以說是精英薈萃,語文水平之高,出人意料。”

“啊?”

“其中有個學生,文筆之嫻熟高妙,我驚訝不已。我估計他考取北大中文係絕無問題。可是……”

“‘可是……’怎麼啦?”

篤修眼睛望著別處,半日不語。

“……聽說他,他投江自殺了。”

“為什麼?”我震驚莫名。

“錄取他去一所中專,他想不通……”

“為什麼?”

“他們的班主任知道我很器重這個學生,給我的信,個中究竟遮遮掩掩欲言又止……不過,還用猜詳嗎?還要我保密呢……咳,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在沉默中,一直沒有插話的柳風自嗟自歎: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鳥集於樹,矢必至之……”

“不是!不是同學的忌妒攻訐,決不是……”沒想篤修竟紅著眼睛瞪著柳風一聲喝斷。然後低下頭說,“對不起……我心裏難受……”

由於家庭出身不好或其他政治原因,上不了大學,或上不了理想的大學,畢業後分不到好的單位,甚至被遣送回鄉,並非個別。時勢如此,我們唯搖頭歎息而已,能怎麼樣呢?聯想到省二師範那個“才子”的慘死,我不隻是像篤修一樣心裏難受,真想放聲大哭啊。

徐航就讀於省二師範,一二年級,即十六七歲時就發表了不少很有影響的詩文,還給《文藝報》去信闡明他不合時宜的文藝觀點。由此在得到“才子”美名的同時,也背上了“狂生”的惡名。1958年秋,他被押去大涼山勞動改造……

“方維鑒在他們成都四中學生會有個當學習部長的同學,去年考進北京大學,都讀了一個多月卻突然被默退回家了。”

“為什麼?”篤修睜大眼睛,“也是家庭出身問題?”

“不,他是城市平民出身。不過有人去信揭發他有政治野心。”想起方維鑒在體協辦公室給我一邊說一邊表演的情形,實實令人啼笑皆非。“此生平時舉手、投足、說話,都一味地模仿周總理,他總是把一隻手肘半屈著儼然地端在腰間……”

“他想當演員怎麼不考戲劇學院,去北大幹什麼?”柳風說。

“不,他外語很好,立誌將來要去外交部。他讀了不少世界著名外交家的傳記,他說周總理是最傑出的外交家,所以將來他也要像總理一樣……”

“這也是罪過嗎?”沒待我說完柳風就紅著臉喊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為什麼不可以學周總理做個外交家?”

篤修搖頭歎氣不已,沉默一陣後我回到原來的話題問他:

“哎,篤修,楊玉林、餘誌工和你在一起,是組織上有意安排,讓你幫他們一把吧!”

篤修扶扶眼鏡,望著我欲言又止。

“怎麼,不好說?”我盯住他。

“咳,真沒想到他們是那個水平!”他衝口而出,忽又壓低聲音說,“讓他們去輔導高三學生,而且是那樣的高三學生,不是開玩笑麼?連餘誌工自己都不無自嘲地說,每當拿起學生的作文,就覺得是個燙手的山芋,‘老虎吃天,不知如何下口’……一般情況,他們批改後的作文都要讓我給看看,才發還學生。看了他們批改後的作文,每每我不知該說他們什麼是好:明明是內蘊深邃、雋永優美的文句,他們批曰:‘晦澀難懂,不知所雲’,大筆一揮——砍了!有時還要給加幾句不相幹的政治口號,狗尾續貂還自鳴得意!暢達的改成結結巴巴的,有毛病的又被蒙混過了關去。咳……白紙黑字,該班學生,原本極少錯別字;而一經他們的手,那一個個錯別字就像紅豔豔的花朵,眩目地從白紙黑字中冒了出來。這一發下去不是貽笑大方嗎?要‘平反冤獄’,還人家一個清白,我是被他們害苦了,累垮了——你說這算什麼事兒?我原想此次出去還是可以讀幾本書的,誰知是這樣的遭遇。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