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鄉村圖譜 端坐在陽光下的女人(2 / 2)

憶蓮一直端坐在陽光下。那時我從憶蓮的身上找到了女人可怕的注腳。女人把往事深深埋葬的時候,同時埋掉的還有女人本身,和丈夫對她的信任、理解與一切關愛。那時,我覺得憶蓮不配端坐在陽光下。我覺得憶蓮端坐在陽光下,是對聖潔陽光的萬般褻瀆。這時我再看憶蓮一點也不覺得她美麗。然而憶蓮依然每天都端坐在陽光下,哪怕風起的時候,憶蓮仍是靜靜端坐在那裏。她的男人徐大頭仍是那副馬首是瞻、唯命是聽的模樣,每頓飯,都盛好畢恭畢敬地遞進憶蓮的手裏。作為“旁觀者清”的我,那時便在心裏情不自禁地為徐大頭感到悲哀:“徐大頭哇徐大頭,你哪裏知道你的女人已被別人睡過!”我這樣念叨時,恍若看見有一頂無形的綠帽子,自遠方隨風悠悠飄來,一下子戴在徐大頭頭上,徐大頭竟不以為然,還自鳴得意地嘿嘿傻笑……

這個冬日裏發生了一件誰也意想不到的驚天大事。一向結實健壯的王木匠,在一次刨木料中,竟讓電刨齊斬斬地刨掉了四根手指!這意味著彙木匠從此告別木匠生涯。然而更讓人意料不到的是,王本匠的四根手指刨掉沒多久,突然得了急性破傷風。就在那天夜裏,王木匠連醫院的門檻都未來得及踏,就角弓反張,抽搐中折斷脊椎,一命嗚呼哀哉。

王木匠的死,惹得家裏人哭天喊地,涕泗滂沱,悲慟欲絕。

王水匠死了。憶蓮再也沒有端坐在陽光下了。

那個冬夜,我出診看病回來,走至王木匠的塚地時,霍然看見有一團火球遠遠地向墳前移近。身為醫生的我,是唯物主義者,從不相信鬼神之類。然而那個時刻,我卻真切地目睹了民間傳說的所謂“鬼火”。那時我的頭皮發炸,毛發倒豎,渾身起滿雞皮疙瘩。我駭得身發軟,腿發抖,差點尿失禁。悚然中,我就勢蹲下身子,手裏緊緊攥住手術刀,借著王木匠的墳頭和夜色的掩護,靜觀著一切。不一會兒,那團火球近了,徑直來到王木匠的墳前。細瞅,那是一隻裝著炭火的火爐。火爐拎在一個人的手裏。在通紅的炭火映照下,我看清了那是一個女人。準確地說,那個女人是憶蓮。在憶蓮的手中同時還捏著一把錘子和鉗子。我不知憶蓮的葫蘆裏要賣什麼藥。在深更半夜,一個女人何來如此勇氣敢闖王木匠的墳地?我屏聲斂氣,觀察一切。

黑暗中的憶蓮放下火爐,小心翼翼地跪在王木匠的墳頭,月鉗子從通紅的炭火裏夾出一根粗大的鐵釘,然後開始往王木匠的墳頭上釘。鐵釘的紅,把暗夜中的憶蓮的臉,映得忽明忽暗,恍如傳心中的魍魎。憶蓮緊緊地掌著鉗子,然後高高舉起錘子,—下一下地往土裏釘鐵釘。每一次隨著錘子的落下,都會有一串金屬的碰撞聲,四處迸濺,穿透黑夜的外衣,進入闃寂的肌體了,鏗鏘有力。我看見憶蓮每釘一下,都咬著牙,仿佛拚命地積攢著渾身的力量。

憶蓮把一顆通紅的釘子,一直釘到王木匠的墳土裏,直至看不見為止。憶蓮邊釘邊惡狠狠地罵:“王木匠,你個遭瘟的,你終於也有了今天!我要把你釘在地底下,永世不得翻身……”

憶蓮扔了錘子和鉗子,猝然抱頭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