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冷東雪啟程的那天,多少有些悲壯。母親流著眼淚為兒子送行,好像兒子就要奔赴前線,又好像再也見不到兒子了。在呼叫的秋風中,李玉琴領著幾個孩子,淚眼婆娑地來到汽車站。此時語言很蒼白無力,母子表情都很落寞,除了真情的眼淚與濃濃的悲傷還在心頭震蕩。在冷管權下世後,冷家又麵臨著一次悲壯的曲終人散。多少次歡樂的場景已經埋進記憶。冷東雪也默默地站在秋風裏,他不知道此時怎樣表達心情。他的心中悄然升騰起離別的悲歌。在這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離別,他是一個重要的主角。看到媽媽落寞傷心的樣子,冷東雪很想給媽媽些安慰,但如鯁在喉,一切心思都化作了眼淚。
這個一生中永遠不能忘懷的早晨,冷東雪心情一直不能平靜。離別前的不安,使他心緒紛亂。從夢中醒來,便再也無法入睡,他反複咀嚼著走過的路程與將要走的路程。他想象著離別的滋味。淚水就打濕了枕頭,心中淒慘哀鳴。不覺間,離別的哀歌就這樣在心中自然響起。吃了早飯,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強忍著將要告別生於斯長於斯的小院和親人的巨大悲痛。一路無語地來到車站。他多麼希望汽車晚點,多麼希望這一班車因故停跑。他默默地看著母親,看著弟弟妹妹們。然而,時間是無情的。終於到了要上車的時刻,他揮手告別母親,勉強露出笑容,控製著淚水。他怕眼淚的閘門打開,便再也無法關閉。媽媽卻不能抑製自己,任憑淚水在臉上縱流。在汽車啟動的那一刻,冷東雪心中的悲哀幾乎將心都要撞碎了。
冷東雪隔著車窗的玻璃,向親人揮手告別。當視野裏消失了親人的影子時,冷東雪終於感情坍塌,不顧車內其他乘客的注目,肆無忌憚地抽噎著。
縣城漸漸遠去,冷東雪的心情也漸漸恢複。對於這次人生中的重大變更,冷東雪有著更多的是無奈。他沒有任何理由做出選擇,他現在唯一幻想的是,離開了這座是是非非的縣城,尋找一個生存下去的合適環境。他沒有更多的奢望,他早已被扭曲了的心靈能不能得到安生,還是個未知數。他對這座縣城並不留戀,他真正割舍不下的是母親和弟弟妹妹們。當然,還有謝靜雅。
對於謝靜雅,冷東雪心裏還是一種很模糊的概念。他現在的年齡還不能駕馭自己的愛情。盡管謝靜雅熾熱如火,但冷東雪依然燃燒不起來愛情。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在被動應付。他對社會失去了熱情,對人生失去了幻想,對謝靜雅還有多大的希冀?那隻不過是尋找一個傳宗接代的載體,生兒育女的工具。沒有熱烈的語言,沒有深情的擁抱,沒有肌膚的接觸。就憑那幾句蒼白無力的話語,他們就訂立了終身,也許有些可笑或是有些滑稽。然而,冷東雪孤獨久了的心靈,還是渴望擁有一份溫暖。謝靜雅能不能給他帶來溫暖,他仍然持懷疑態度。他知道謝靜雅是一個很容易情緒化的女人,憑熱情憑想當然做事。他就不相信謝靜雅能夠離開火熱的縣城到山溝裏擔水推車吃苦受累。他隻是在這個人生的關鍵時刻,心裏些許感激謝靜雅對他的鼓勵。他不能拒絕一個關愛他的女人,他抱著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點頭答應了謝靜雅。其實,冷東雪也曾想這樣是不是對謝靜雅不公平,也許謝靜雅是真心的。但是,他卻沒有勇氣向謝靜雅袒露心跡,他隻是反複這樣想,總也拿不定主意說點什麼。冷東雪想不到,他也不會想到一個扭曲了的心靈是多麼的可笑甚至是可悲。
一想到謝靜雅,冷東雪就想到那個渾蛋“混世魔王”,淩辱對冷東雪來說已不是一件多麼大不了的事情。他仿佛覺察到了“混世魔王”眼睛裏有一種仇恨的東西。那天在大眾飯店,分明是“混世魔王”要挑起事端,冷東雪回到家裏還在想這個問題。“混世魔王”一直在追謝靜雅,這樣他就成了“混世魔王”的情敵。按照“混世魔王”一貫的作風,不會這樣輕易罷休,必定找機會實施報複。冷東雪曾囑咐謝靜雅,一定防範著“混世魔王”。謝靜雅根本不在乎,認為“混世魔王”不至於放棄同學感情,做出些出格的事兒來。
汽車在山路上顛簸著,一個個影子在冷東雪心裏模模糊糊地穿梭著。從縣城到冷家屯,一百多公裏的路程,路況不好,車況也差,大約需要行車三個小時。這樣,冷東雪就有時間想這想那,有時間看車窗外的風景。
車窗外的風景並不是令人十分愜意。沿路村莊裏的牆壁上到處是大字報的痕跡,那些“打倒某某某”,“造反有理革命無罪”的字樣用白石灰塗刷在牆上,間或還看到背著大槍的民兵耀武揚威地走在大街上,他們的臂膀上戴著紅袖箍。冷東雪不由得心裏緊縮,看來農村也不是什麼清靜之地,運動的戰火漫布全國,農村也不例外。冷東雪埋怨自己孤陋寡聞,竟然對農村的形勢估計不足,還以為農村是個世外桃源。其實,即便是對農村形勢估計得很足很透又有什麼用?他的命運完全掌握在別人手裏,自己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農村就是一個大火坑,冷東雪也得向裏跳。這樣想著,冷東雪不但不再感到可怕,反而有一種盡快到達冷家屯的願望。他的命運也許從此就會有新的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