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先生微微頓住,有頃刻恍然。
楚凝美目剔透,不起一絲波瀾:“司禮監奉命到了家中,明日楚凝便要離去京都,日後再想請先生指點一二,怕是不能了。”
她說得那樣輕鬆,仿佛隻是出到錦官城外而已,不是要嫁得相隔無數座城池那麼遠。
可她明明從未離過家。
齊先生一聽便明白了,沉默了會兒,他似有若無輕歎:“三冬寒凜難熬,今年去得竟是這般快。”
從賜婚詔書突落楚家,眨眼之間,冬去春來,他看著長大的小女孩這就要嫁了。
楚凝心中也有萬千感慨,但她不想表露。
至少在坐上婚輿前,不能。
忽而,玉屏後響起輕微一聲動靜。
楚凝愣了下,隨即便聽得一道細流入盞的脆音,滴滴嗒嗒,涓涓如注。
驚訝瞬息,她方回神——
那位貴人並未離開,還在屏風後。
那人沏茶的聲響聽來甚是氣定神閑,顯然沒想著回避她,是在提醒她礙事了嗎?
楚凝收攏思緒,忙道:“隻顧著閑說,才想起先生有貴客招待。”
這貴人既隔屏而座,想必身份不尋常,她便識趣地不問僭越之言。
“無妨。”齊先生不以為意,關懷道:“初春時暖時寒,你自幼遇涼便要得病,近日身子可有恙?”
“好著呢,”楚凝一張俏麵綻開笑容:“也無甚緊要的事,先不打擾先生啦。”
她在此,那人不便露麵,齊先生不好多作挽留,略一思量道:“腿寒這毛病易複發,待我開副活血散寒的外敷方子,讓你父親平素也莫過度操勞。”
楚凝掩在綃紗廣袖下的素手交疊,淺淺一福:“好,有勞先生。”
齊先生將手中那本書遞過去:“這部《靈樞》你先拿著,到涼亭歇息片刻,我順便理幾卷合宜的醫書出來,給你帶回去。”
楚凝雙手接過,欣然笑應後便出了竹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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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屏後,顧陵越仍舊坐於案前。
他後靠著紫檀椅,雙眸淺闔,似在回味方啜的新茶,白瓷盞在他骨節分明的指間緩慢轉著。
清新淡雅,純滑溫和,細細品來意外還有絲甜。
這滋味倒和那小姑娘的聲音有幾分融洽。
輕輕緩緩,越過身後的屏風漫入他耳中,像如水的月光般清潤。
她的聲線極易辨識,不硬不銳,是柔的,卻不是柔弱,而是和煦的暖光那樣。
閉眼欣賞,恍惚見得一場春夜裏風吹梨花的纏綿。
顧陵越未將眼睛睜開。
他撚著盞沿,輕抵唇邊,飲了餘下半盞茶。
“楚家祖輩先師尊者無數,名士弟孫遍地皆是,雖說現今不問朝堂,但於民間聲望甚高,皇後費心與楚氏結親,想必是為此吧。”
齊先生還在外間整理書籍,但聲音娓娓而來。
顧陵越慢悠悠掀起眼簾,褐眸融在道道碎光裏,他笑了一下,語氣淡薄:“得其心,斯得民矣,她可比孤那六皇弟清醒多了。”
得民心得天下,他名義上的母後,打的可不就是這算盤。況且用姻親拴住楚家獨女,亦能進一步牽製楚氏一族。
他父皇也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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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鍾後。
竹屋內的兩人一前一後離開。
齊先生寫了藥方,又理出整整一篋醫書,親自搬到涼亭,雲蘿見狀忙不迭替自家姑娘抱過那箱沉重的書篋。
此時,顧陵越正走在院後的青石路上。
一直在暗中守著的錦衣衛鎮撫使聞樓跟上他,將一件雲白薄氅搭到他肩頭,“殿下。”
“嗯。”
顧陵越沒回頭,步履慢沉,負手而行。
聞樓身著暗色飛魚服,手扶繡春刀隨於他身後,恭敬問道:“錦官事了,殿下預備何時歸京?”
話落的那刻,前方分出兩道岔路。
顧陵越餘光不經意往右掠了眼。
那兒一片玉白,是梨花林的方向,瓊枝玉朵,千樹萬樹開得正盛,地麵也好似堆滿層層鬆雪。
言蹊河的支流緩緩靜淌,河邊的小亭有風,輕輕地吹落一朵朵梨花,如雪絮霏霏。
楚凝立於亭間,沐在一襲春光。
藕荷色襦裙的綃紗袖袂在風中擺動,青絲如雲,也被風吹亂了,揚起的弧度卻出奇悅目。
她似乎在笑。
但他在遙遠的側後方,光影流漾,並不能看清。
顧陵越沒有止步,視線淡淡瞥過一瞬,便熟視無睹地走向了左邊。
他腳下踩著古舊的石板,馬車停在側門,那個方向冷光晦澀,沉在蔭蔽處。
“明日。”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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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微微亮,市集已是一派歡騰。
楚氏這樣的名門望族,女兒出閣,城內無人不知,都在豔羨著楚四姑娘就要嫁到皇家,做那尊貴的六王妃了。
然而楚府此時並不十分喜慶。
雖道道長廊紅燈高懸,家仆捧著紅漆箱來來回回地往係著紅綢的馬車上搬,但臉上卻都不是掛著笑的。
尤其楚夫人,濕淚含在眼眶裏,偏生不能在司禮監麵前真表現出悲痛來,免得傳到帝後那兒,落個被逼無奈的口舌。
楚家已經很是不易了。
倒是楚凝不哭不鬧,百般溫順。
在棲止苑由著雲蘿為自己梳妝更衣後,她又跟著父親去了趟楚氏宗祠,祭拜先賢。
出閣禮畢,楚凝挽著母親的手,邁出府門。
她一身豔紅金絲典服,鸞鳳花枝,綰起的發間鳳冠精致華美,那張胭脂嬌麵戴了珠玉流蘇麵簾遮掩,隻露出一雙盈盈清眸。
楚凝在鑲金嵌玉的婚輿前站定,回眸便撞進母親依依的目光裏,跟來送她的兩位兄長眼底亦是掩著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