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1 / 3)

隻有那一天,記憶像是被反複修整的油畫,那些畫麵自動存儲在她腦中,猶如當下8K畫質,時常0.5倍速播放,讓她能描述出那一天的每一個細節。

比如,那天正好是霜降,秋季的最後一個節氣,氣溫不低,小雨連綿,不停有人進門的時候習慣性甩傘,搞得地上四處是水漬,腳下濕滑,惹人煩躁。

比如,那天的世界都是黑白的,殯儀館裏,出入的人默契地穿著深色的衣服。但也有細微差異,舅媽的黑色外套上別著銀色胸針,是一枚百合,若非這樣的場合,倒還挺雅致,她拿著手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不停在她耳邊念叨,一會見人的時候得哭出聲來,別人看了才會知道我們有多慘,那點賠償金根本就是杯水車薪,打發要飯的。父親的同學,有幾個長輩提前來跟她打招呼,他們都穿著黑色的西裝,款式不那麼新潮,類似國企的工作服,也不知是不是真套了件工作服就來了,他們對著她一個十七小姑娘,沒說幾句就說不下去了,大老爺們尷尬地塞了她一個信封後就走了。媽媽的好姐妹,從小看著她長大,聽說從國外趕回來的,見到她就抱著哭,稀裏嘩啦說了一堆以前跟母親感情怎麼怎麼好,後來她出國了,倆人沒斷過聯係,沒想到母親就這樣走了,她真想把她帶走,可是小孩子還是要在國內跟著家人才是最好的。她的黑色襯衣是花邊領的,還灑了香水,嗆了周以汀一鼻子。

她原來可是高級工程師和醫院護士長的女兒,全家掌中寶,現在在他們眼裏她就是個可憐蟲,她能從他們的表情裏讀出:這孩子以後怎麼辦,可怎麼活下去哦。

每一個人鼓勵她、寬慰她、擁抱她的時候,她隻看他們下意識的微表情,那些憐憫出賣了他們真實的想法,什麼你學習這麼好,考上大學就熬出頭了,什麼學校和親戚會幫你度過難關的,大家都是你的親人。

周以汀在心裏冷笑。

送別儀式的時候,她作為家屬要發言。舅舅告訴她,發言稿要寫得煽情些,要重點突出那個無良公司的無賴手段,害死了她爸媽,不肯承擔責任,她還未成年,日後就是孤兒,無依無靠,可怎麼生活下去。

周以汀麻木地聽著舅舅激動的發言,毫無代入感,她至今都無法接受自己一夜之間變成孤兒的事實。這封發言稿,後來是舅舅幫她寫好的,叫她好好準備,她看了兩遍,上麵的每一個字都打算絞殺她,所以,她把這張紙壓在考卷下,直到今天早上才重新抽出來。

然後,她就站在黑壓壓的一片人前,拿著話筒,舅媽在前一秒鍾還在提醒她要記得哭。

她從小愛哭鼻子的人,但在這個時候淚腺像是自動關閉了一般,一滴眼淚都榨不出來。可能這就是文本裏說的欲哭無淚,痛苦到最深處的時候,人類可以流不出眼淚,原來眼淚並不是代表悲傷程度的唯一標準。

她看上去就像是個沒有生氣又冷漠的提線木偶,拿著話筒,用沙啞的聲音,生硬地念著稿子上的話。念完第一頁紙的時候,底下有隱隱的抽泣聲,但這些都好像與她無關,她隻想趕快擺脫現在的局麵,好回家躲起來,她快要因為這些可憐的目光窒息。

終於熬到最後,所有人繞遺體送別。

舅媽把她拉到一邊,低聲斥責她剛才講話為什麼沒哭,她裝作沒聽見,垂眸看著棺柩裏的父母,他們被入殮師精心裝扮過之後,臉上泛著活人的紅潤,仿佛隻是睡著了。

她不想再看,別開眼去,死死盯著不遠處的花圈,那上頭的假花在日光燈下豔又紮眼,像是病人回光返照,泛著不正常的色澤。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進入她的視線。

江辻烈這個名字,瞬間在她麻木的大腦裏撕開一個口子。

這是出事後,她第二次見到他,說是為了保護她,之前所有的賠償談判,都是舅舅代為出麵。

他和上次在醫院看到的樣子,判若兩人,打理清爽的短發,露出一張出人意料的俊顏,身上高級定製的黑色西裝,無不透著精工細作的質感,完美貼合他的體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