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威廉·詹姆斯來到英國,住在弟弟亨利·詹姆斯的公寓裏——亨利·詹姆斯作為一個作家的事業,正在崛起之時,可說蒸蒸日上,以後的日子裏,將會寫作一本小說,名叫《螺絲在擰緊》。在現實主義文學史觀裏,它是被納入十八世紀後期的哥特小說流派,而到了現代的文學分類裏,它不折不扣就是一本靈異小說,或者說驚悚小說。但是,倘若了解亨利與威廉這一對詹姆斯兄弟的親緣關係,繼而再了解威廉·詹姆斯的思想探索,以及當時英美科學界所發生的這場邊緣性質的革命性研究,才會明白《螺絲在擰緊》真正意味著什麼。亨利·詹姆斯有個英國朋友,正是埃德蒙·蓋尼,“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組建者之一,專負責靈異現象的領域,亨利自然會介紹認識哥哥威廉。這一個邂逅,不僅使兩人彼此找到知音,還將英國和美國兩地的靈魂研究從此聯絡起來。三年以後的一八八五年,“美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成立,與英國研究學會的建製同樣,亦是由正統科學家領銜,擔任會長,那就是天文學家西蒙·紐科姆,是為強調主流科學精神,表明將以實證的方法進行研究。然而,這個想法很快就被證明是過於天真了。西蒙·紐科姆的專業方向是分析測量計算太陽、月球、行星的運動,還有光速和歲差常度,是以精確為要義,而靈魂和精神研究最大的疑問在於采證,一切都是在無形中進行,假定與想象是推論的主要方式。我覺得,細看英國和美國兩個研究學會的成員組合,大約也可見出這兩個民族的不同性格。相對英國學會的人員成分,美國學會中有科學家和哲學家兩部分是沒錯了,但至少從《獵魂者》書中記載,沒看見如英國學會那樣,擁有一個文學群體。看起來,美國要比英國更加純科學,多少有些一根筋,新大陸的人民顯然思想單純。而古老不列顛則比較浪漫,於是更有彈性,能夠變通,在靈魂研究來說,餘地就大得多。就好比王爾德《坎特維爾鬼魂》中描寫的,美國人遠比英國人不信邪,這也預示著,美國學會的工作比英國學會將要經曆更多的挫折。
二
已經說過,靈魂研究的采證是最大的問題,它很可能取消整個學說的安身立命。關於那些超自然的現象,作為傳聞實在是太多了,除去本書中所列舉的那些,在其他作家的筆下,也有過記錄和描寫。捷克詩人亞羅斯拉夫·塞弗特的回憶錄《世界如此美麗》,有一章,名叫“積雪下的鑰匙”,寫二次大戰之前,詩人居住在布拉格,住宅的院子由一扇臨街大木門鎖著,古老的門鎖鑰匙很巨大,幾乎有一公斤重,攜帶十分不便,所以他們常常是將它藏在門底下的溝槽裏,探進手就摸得到。可是,在一個雪夜裏,鬆軟的積雪填滿了溝槽,將鑰匙深埋起來。詩人,當時還是一位年輕的編輯,不得已隻能拉響門鈴。過了幾分鍾,照例是,睡眠最輕的房屋管理員,一位老奶奶,穿過院子來開門,也是照慣例抱怨和數落了一番。當他進了屋,將遭遇告訴妻子,妻子卻大駭道,老奶奶已在當晚去世,就停靈在小客廳裏。你要說當事人是詩人,詩人總是有著豐富的想象力,難免會混淆虛實,亦真亦幻。比如,《獵魂者》中特別提到的馬克·吐溫的一個夢境。在他成為作家馬克·吐溫之前,是水手賽繆爾·克萊門斯,和他的弟弟亨瑞·克萊門斯一同在密西西比河上的蒸汽輪船接受培訓,有一晚,賽繆爾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弟弟亨瑞躺在棺材裏,胸膛上蓋滿鮮花。這個夢境在三天之後變成現實,輪船鍋爐爆炸,亨瑞去世了,入殮的情景與夢中一模一樣。這個事故被作家後來寫進他的長篇《密西西比河上》,第二十章中的一節,題名“一場禍事”。馬克·吐溫以現實主義的筆法描寫了那場可怕的災難,八個鍋爐爆炸了四個,一百五十人死亡。當時兄弟倆在密西西比河上分手,弟弟在賓夕法尼亞輪,哥哥則在晚兩天啟程的拉賽輪。一路上不斷從孟斐斯報號外得到消息,一會兒說他的小兄弟幸免,一會兒又說受傷,這一次沒說錯,事實上,是致命的重傷,被安放在孟斐斯的公眾大會堂挨著彌留的時光,“第六天晚上,他那恍恍惚惚的心靈忙著想一些遙遠的事情,他那軟弱無力的手指亂抓他的被單。”假如認為作家的經驗不能全當真,那麼科學家呢?我親耳聽一位早年留學劍橋,師從諾貝爾物理獎金獲得者,專事基因研究,中國科學院院士描述所親曆的一件往事。那還是在他幼年時候,因母親重病,被送到相隔數條馬路的外祖父母家中生活,一日下午,他與鄰居小夥伴在弄堂裏打玻璃球玩。下午的弄堂十分寂靜,忽然間,卻覺有人,一個男人,伏在他身邊說道:你怎麼還在淘氣,你媽媽不行了!抬頭一看,並無他人,起身飛奔回家,外祖父正接起電話,母親那裏報信來了。一個科學工作者,一生以實證為依據,他的講述應當要比藝術者更為可信的。
對神秘的事物好奇是普遍的人性,每個小孩子都曾經在夜晚,渾身戰栗著聽過老祖母的鬼故事,如何分辨哪些是真實發生,哪些又是臆想?為了聽故事的快感,寧願相信是真的,可一旦要追究,卻又都落了空,發誓賭咒,究竟也無奈何舉不出一點憑據,最後隻得任其遁入虛妄。而獵魂者們就是要從虛妄中攫取實體,聽起來頗為荒謬,極可能勞而無功,但是,假如將其視作對人類智慧的挑戰,就不能不承認勇氣可嘉。
倘若說,這一代靈學研究者確實給我們留下了一些接近於實證的材料,那麼有兩個人物是關鍵性的。一是劍橋聖約翰學院學生,澳大利亞人理查德·霍奇森;二是波士頓一名小業主的妻子,利奧諾拉·伊芙琳娜·派普太太。前者是靈學研究者,後者是靈媒。我相信有關他們的記錄一定收藏在某個重要的專業機構裏,將會在某一個重要的時刻被展示,而當下他們在這本非虛構類的大眾閱讀書籍中的出場,多少染上文學的色彩。理查德·霍奇森出生於墨爾本一個商人家庭,先在墨爾本大學修法律學士學位,終因提不起興趣轉向哲學,成為西季維克的學生。他天性崇尚自然和詩歌,或許是這兩條,使得西季維克下定決心要引他加盟靈學研究。靈學研究帶有空想的成分,或者說是浪漫主義的性格,在嚴謹的科學者看來,不免是離譜了。但從另一方麵來說,它又是向認識領域的縱深處開發,存在的物質性擋住了去路。科學鍥而不舍、再接再厲,將一切現象全解釋與證明為實有,世界成為銅牆鐵壁,而你分明感覺到另有一個無形的疆域,忽隱忽滅,閃爍不定。
對於這虛妄的存在,中國人的態度要比西方人靈活得多,我們更承認現實,甘於將它置放在它該在的地方。當進行抽象認知的時候,決不會錯過它,哲學裏有老莊,文學裏有誌異;但輪到現實秩序時候,則是“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一些又憑借中國民間社會普遍的詩意性和諧地共存於一體。也因此,那一個靈異的所在,於中國人留下的多是抒情的篇章。我很欣賞明代徐渭的一則筆記,“記夢”,寫夢中來到青山幽穀之間,見一道觀,欲走入,卻遭觀主婉拒,說這不是你的家,然後又取出一本簿子,翻開檢索一番,說:你的名字並不是“渭”,而是“哂”。《紅樓夢》太虛幻境,更是一個大境界。《牡丹亭》的生死兩界,則更加自由隨意,帶有瓦肆勾欄的佻躂韻致。而在西方二元論的思想體係,卻此是此,彼是彼,非此即彼,定要搞個一清二白。即便是產生於近代的電影工業,其中的驚悚片,人鬼兩界也是劃分嚴格,不像中國的鬼故事,界限相當模糊,隻需要一兩點條件,便可互通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