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過大庚嶺,這回是向北了。嶺上有一老翁,遠遠望見蘇軾,立馬奔了過來,問:
“真是蘇子瞻?”
“是的。”
“真個北歸啦?”
“北歸啦!”
“天佑善人啊……”
蘇軾揮筆贈詩:“問翁大庚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他很得意,對著中原大地張開雙臂:“俺蘇子瞻回來啦!”
又見梅花,初春嶺上梅花盛。歸去來兮,一路總有梅花相伴。“梅花開盡百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贈嶺上梅》,滿紙清新氣,踩著腳下的歸路,步步是溫馨。也並非什麼逆境中解脫,這漫漫人生路上,總是充滿了驚喜,貶途與歸途都是如此,而成就這一切的,正是蘇東坡這個人。
坡仙到虔州,像是天仙下凡了。百姓群湧,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爭著要一睹仙姿。他“縱筆揮染,隨紙付人”,一口氣寫到天黑,真是很快樂。初夏至南昌,遇上章惇的兒子章援,此時章惇早已失勢,被貶到嶺外去了。章援求蘇軾“上位”後放過他父子倆,他是多心了。蘇軾寫下一封長信,略敘舊日交情,再附上治瘴毒的方子。都過去了,一切如佛光般澄明。章援拿著信,隻是掉淚,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元符四年(1101)六月,官船過常州,兩岸擠了數萬百姓,像是在迎什麼寶貝。蘇軾倒有些頭暈,“莫看殺軾否?”他是真不知道嗎?普天百姓正為這一刻同慶。常州、徐州、杭州、黃州、惠州、儋州……這華夏大地上,滿是為他祝福的聲音。人活到這個份上,真的與這片土地同在了。
七月流火,盛情難卻,蘇軾沿途赴宴,終於吃壞了肚子。積熱,腹瀉,他倒下了,從未這般乏力。牆上掛著李公麟的東坡畫像,畫得真好,可惜人犯了傻,不然還是好朋友啊……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三處貶所,三處功業之地,畢生坎坷,一字不提。有人說,這是借貶所在反諷、反抗,其實沒必要如此解讀。將去之時,不過說點真話而已,如王水照先生言:“在苦難中超越。”曆史上的大文人,往往都有大悲痛,在一切變得觸目之時,更能回歸本己,回到那從之出,而向之歸的場所。沒有黃州、惠州、儋州,就不可能有這樣的蘇東坡。
十八日,蘇邁、蘇迨與蘇過跪在床前,蘇軾言:“吾生不惡,死必不墜。”
二十七日,病情極惡。錢世雄和維琳長老俯在床頭,大聲喊:
“端明勿忘西方!”
蘇軾:“西方不是沒有,但個裏著力不得。”
“至此更須著力!”
蘇軾:“著力即差!”
“端明平日學佛,今日如何?”
蘇軾:“此語亦不受。”
真不需要“著力”了,向善向佛,蘇軾一生為此,這會兒就讓他安靜地去吧。
今人言偉人之死如恒星歸於黑洞,可知黑洞也要放光?這樣的生命,收盡了華夏大地之靈氣,而今也在源源不斷地影響這片土地上的人。正因看不見、摸不著,我們才能充分擁有他留給我們的一切。
(原載《眉山日報》2012年5月12日)
正月過大庚嶺,這回是向北了。嶺上有一老翁,遠遠望見蘇軾,立馬奔了過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