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時以後,我送去一杯茶。他靜靜地坐在火爐邊,筆落在地上。
“你睡著了,喬治?”我問。
“睡著了?!”他叫了起來,好像我是說他犯了罪,“我在構思!”
“你還沒有動筆?”
“我正想動筆,你就進來了。喝了這杯茶我就動筆。”
“那麼我不打攪你了,親愛的。”九點整,我走進房間,隻見他照舊坐著。“我希望你給我弄杯茶。”他說。“一小時前我就端給你了。”“哦,幹嗎不講一聲?”“唉,喬治,我講過的。瞧,就在桌頭,你沒喝。”
“我想你沒講過——也可能我想得太專心,沒留意你講過。你要叫得我答應才對。”
“我叫了,你也答了。”
“唉,親愛的,”他一臉苦相,“你聽我說,我腦子亂糟糟的,從沒這樣過!今晚上的工作全泡湯了!”
第二天晚上,喬治說,他寫東西的心情一點兒也沒有。我聽了這話大約顯得很失望,因為他一下子變得怒氣衝衝:
“我可不能沒完沒了老寫,寫,寫!”他高聲說。
“可你壓根兒還沒寫過一個字呢!”
“你挖苦我。”
“你過去一講到寫書,就好像寫書很快樂。”
“難道我講過寫書不快樂?如果你讀過一點兒文學史,你就會知道,就連最勤勉多產的作家,有時候也會一個字都寫不出。”
“畢竟,他們總會起個頭吧!”“好,明天晚上我就起個頭。”到了“明天”晚上,他又磨磨蹭蹭不想進書房。“我去把臥室的畫掛掛好。”
他說。“不,不,你還是去寫書好。”
“你是非要看我坐下寫書才定神了?”
“是你自己說要坐下寫書才定神的。”
“我正是要坐下寫書才定神,難道我說過坐下寫書便不定神?”
他大步跨出客廳向書房走去。出門時,把門“砰”的一聲帶上。大約一小時以後,我送茶去。書房門開著,我老遠便看見他躺在躺椅上。他大約聽見茶杯托盤聲,立刻跳起來,三步跨到書桌邊。等我進門時,他已擺好了正在奮筆疾書的姿勢。
“進展如何,親愛的?”我心裏涼了半截。
“順利極了,親愛的,順利極了!”
我故意盯著看他,他的臉紅起來。
“我覺得,”喝完茶,他說,“今晚上寫夠了,寫過度了不好。”
“把寫好的念給我聽好嗎?”
“等星期六吧!”他紅著臉說。
“那麼我把稿紙整理一下。”我很想看看他到底寫過沒有,就這麼說。
“得了得了。”他趕緊用肘部把稿紙壓住。
第二天早上,我數了數空白稿紙,一如我放到書桌上的數目。這樣過了半個月,情況有了點變化:他大約懷疑我數稿紙,或者防備我可能數,為保險起見,就把所謂手稿放進一隻抽屜裏,鎖起來。湊巧我一串鑰匙裏有一把開得了那鎖。一天,我打開鎖把裏邊的“手稿”細細察看一遍,一共24張。潔白的稿紙沒一張有片言隻語。每個晚上,他不多不少加進去兩張。我看著惡心,便揭了他的底。他便搪塞說:“沒法子——煤油燈下沒法寫,恐怕非得等開春。開春再起頭好不好?”
“可你說過冬天最適合寫書。”
“那時我是這麼想,現在知道想錯了。暫時放棄寫作,我很沮喪,可又不得不放棄。”
等春天來了,我提醒他說,寫書的時機到了。
“你總是沒完沒了地嚷嚷著寫書寫書寫書。”他齜牙咧嘴地說。
“我有整整一個月不提寫書了。”
“哼,你那麼看著我,就好像我非寫不可。”
“是你自己曾經感情熱烈,好像非寫不可。”
“我一向感情熱烈,可總不能老寫書呀!”
“我們結婚都七個月了,可你仍舊一行字也沒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