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秉成的意思很明白,上海作為大都市,魚龍混雜,洋人瞄準的就是上海的未來,江海關主要靠征收進進出出的洋人關稅過日子,現在輪船招商全是華商來運輸,找誰收銀子去?這一幫蠢材,之前文煜嚷嚷說關稅的銀子越來越少,尤其是華商依附洋商名下,現在沈秉成又來這麼一招,李鴻章的牙咬得嘣嘣響。還沒有等李鴻章反駁,何璟先跟李鴻章說話了:“李大人呀,之前你給萬歲爺說很多依附洋人的華商都願意回來,我看未必吧,輪船招商的資本不是那麼好籌集,尤其是漕運。我江蘇可是漕運大省,還有那麼多沙船主靠漕運為生,現在用輪船運漕糧,沙船主肯定也不會讓的,當年你的恩師曾國藩老中堂就擔心一旦輪船投入使用,沙船主就更加沒有活路了,太平軍的暴動可就在幾年前啊。”

李鴻章一直擔心的就是漕幫的問題,何璟的話讓李鴻章觸目驚心,從鴉片戰爭到太平軍叛亂,帝國皇帝已如驚弓之鳥,這些話一旦上達天庭,年輕的同治皇帝又要猶豫不決,一旦有人火上澆油,捏造李鴻章蓄謀顛覆朝廷的謠言,自己甚至還有人頭落地的危險。麵對一波接一波的打擊,李鴻章的心裏感到陣陣的孤獨,官員故步自封,千年積弊不除,帝國還將麵臨更大的危險。李鴻章左思右想,給何璟寫了一封信,信中點名批評吳大廷礙於私情,沈秉成懷有私計。

何璟接到這封信無話可說,雖然李鴻章指責的是自己的人,但何璟身為南洋大臣,非常了解李鴻章的秉性,這是李鴻章指桑罵槐,敲山震虎的小把戲。何璟權衡了一下當前局勢,現在自己剛剛當上南洋大臣,李鴻章的手就伸向了南洋,如果現在軟下來,李鴻章一旦把福州船政局的船政大臣沈葆楨拉入夥,自己就毫無退路。何璟將李鴻章的信函啪的一下丟在案頭,視若無睹。

李鴻章的心裏很是沒底,尤其是南洋大臣跟自己唱對台戲,找錢的事情就有點不好辦。輪船招商第一步就是要招商,江南商人甚多,如果何璟一再推諉,自己給皇帝拍胸脯的保證就成了空話。

一直跟隨李鴻章南征北戰的第一秘書盛宣懷,在一個寂靜的夜晚,走進了李鴻章的書房。李鴻章眉頭緊鎖,見盛宣懷進來,將吳大廷何璟等人的信函遞給盛宣懷:“杏蓀,你看看,這都是些什麼人,何璟手上那幾條二三百噸的小火輪,還號稱南洋無需他船,簡直就是目光短淺胸無大誌。”盛宣懷接過信函,其實這一段時間盛宣懷都在暗中打探各方麵的消息動靜,南洋北洋的矛盾也不是一天兩天,李鴻章應該清楚麵臨的情勢。

盛宣懷盯著李鴻章,試探著問:“中堂大人,如果給何璟挪一挪,那樣我們豈不是就好辦了?”

“我也想給他挪一挪,畢竟何璟才剛剛上任,你也知道左大胡子雖然遠在西北戰場,卻是一直盯著南洋,他一旦給太後以及皇帝寫封信,現在新疆局勢危急,太後和皇帝還能不依?”李鴻章無奈地搖了搖頭。

“中堂大人,左宗棠遠在陝甘,阿古柏虎視眈眈,這個敏感時期,左宗棠根本不可能回來。拿下何璟,一來距離遙遠,左宗棠鞭長莫及,二來何璟不是左宗棠的嫡係,他這個時候給太後以及皇帝寫信,就不怕落下一個結黨營私的把柄?”盛宣懷微微一笑,“中堂大人,你現在一心想著拯救大清的財經金融危機,奪回大清航運權,要跟西方洋鬼子在商場上展開一場挽救帝國命運的商戰,可是從宋晉那個書呆子到現在跳出來的這些人,他們名義上是反對造船,事實上這場鬥爭已經慢慢地演變成了南洋跟北洋的鬥爭,很明顯就是衝著中堂大人你來的,如果這個時候挪動了何璟的位置,讓北洋的人接管南洋,這一招殺雞儆猴之後,還有誰敢對輪船招商說三道四?”

李鴻章何嚐不想來一招殺雞儆猴呢?但宋晉那個頑固派跳出來要朝廷廢船,慈禧太後明明知道廢船意味著大清危亡卻沒有立即駁斥宋晉,宋晉這個辛酉政變功臣這個時候跳出來不僅僅是財政困難那麼簡單。慈禧太後這個小寡婦是個對權力瘋狂的女人,現在大清王朝的江山有一半的督撫都是從鎮壓太平軍匪亂的血海之中趟過來的,一旦這些督府們不高興了,那就可能真正成了愛新覺羅的致命隱患。李鴻章一直在揣摩慈禧太後的心思,他甚至擔心宋晉是慈禧太後扔出來的一枚石子,來給湘軍集團與淮軍集團敲警鍾的。盛宣懷說得不無道理,但是挪動何璟需要理由,還要讓慈禧太後看不出自己打擊南洋的任何蛛絲馬跡。

李鴻章突然感到一陣惆悵。

盛宣懷離開之後,李鴻章一個人靜靜地獨坐了一會兒,研好了墨,鋪平了信紙,是該給何璟敲個警鍾了。他再給何璟寫了一封信,這一次信中李鴻章流露出了不滿的情緒:“南洋無熟悉情形肯任大事之人,則築室道謀,顧慮必多。”李鴻章一針見血指責何璟是無能之人,意在警告何璟。

自覺並無過錯的何璟依然沒有理會。

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在李鴻章為何璟等人的對抗撮火的時候,李鴻章親自點將任總辦的朱其昂給他帶來了安慰。

朱其昂,江蘇寶山人,以沙船為世業的淞滬巨商,在漕幫聲望頗高。這個朱其昂跟一般的商家子弟不太一樣,對官場頗為向往,卻苦於是個商場的巨人、考場的矮子,最後隻得花錢買了一個候補知府的頭銜。李鴻章發現朱其昂的時候,這家夥正在受命管理沙船運輸漕糧事務,在沙船行業影響很大,這正是李鴻章理想的人選,朱其昂來招徠富商,籌劃輪船招商,也就不會引發沙船主暴動。通過考察,李鴻章欣喜地發現,朱其昂有錢,在北京、上海、天津、廣東等地都設有票號,這家夥還非常了解洋船的運作,對南北的口岸也是了熟於胸,海運事宜、輪船生意樣樣精通,簡直就是一個萬花筒,輪船招商的完人。李鴻章看重朱其昂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這家夥跟洋行的買辦們關係很熟,茶商起家的清美洋行買辦李振玉跟朱家是世交,上海灘最大的洋船旗昌輪船總買辦陳竹坪跟朱其昂也是至交。

朱其昂與弟弟朱其紹很快就草擬出《輪船招商節略並各項條程》,說白了就是輪船招商局的章程。章程有二十條,非常詳細,輪船的招商租用、輪船保險、碼頭的籌建、水手的選用、運輸的價格、納稅、輪船的燃料用煤、輪船招商局的管理等等都囊括在這二十條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