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永一直在琢磨,到底是誰給自己送來了衣物和精神食糧?南京?難道是張季直?對,應該是張謇張季直,甲午科狀元張謇,光緒皇帝的同門師兄弟,同為翁同龢門生。1882年張謇作為吳長慶幕僚,同吳長慶帶兵進入朝鮮平定“壬午兵變”,朝鮮國王賞賜三品官服,張謇的“六策建言”更是驚動朝野,翁同龢、李鴻章等人紛紛向張謇伸出橄欖枝,“不願意以軍功求官職”的張謇同黃思永一樣棄戈從文一頭紮進了八股深淵。之前在翁同龢的幫助下考中“南元”的張謇成為翁同龢的門生,十年科考路,翁同龢是要幫助張謇實現狀元夢。在翁同龢的力挺下,張謇高中甲午科狀元,一場驚天的科場舞弊案成就了文武全才狀元公張謇的一世英名,他是帝國萬人敬仰的狀元郎,也是帝國晚期的立憲派急先鋒,更是帝國赫赫有名的大商人,也成為帝國最核心的掘墓人。張謇知悉黃思永神來之筆視為知己。戊戌變法之後,張謇在新署兩江總督張之洞的舉薦下,在江蘇南通設立商務局,張謇模仿李鴻章當年興辦招商局的招股模式官督商辦成立大生紗廠,在自己入獄前,張狀元的大生紗廠經營慘淡。張謇還在堅持,如同當年堅持了幾十年到了四十二歲才考上狀元一樣,張謇的恒心如同一束烈焰刺激著黃思永,北京工藝商局不能停下來,雖然自己抓進天牢革職之前,有人極力抨擊自己領銜的北京工藝商局製作的景泰藍,“一瓶值五千元,竭數百工人之力成一玩好,以誇四方,亦淫巧甚矣”。那可真是培養手工藝產業、解決就業問題還能賺取銀子的好生意。黃思永合上鄭觀應的大作《盛世危言》,抓起牆角已禿的毛筆,不斷在牆上書寫堅持兩個字,堅持就是勝利,一定要像張謇那樣堅持。

黃思永哪裏知道張謇現在猶如溫水中的青蛙,洋鬼子的槍炮將皇帝趕出了紫禁城,兩廣總督李鴻章、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並沒有響應慈禧太後的號召帶兵北上勤王,而是在李鴻章的第一秘書盛宣懷的攛掇下,幾位爺私下達成協議,簽署了“東南互保”的條約。張之洞等人甚至秘密商議,一旦洋鬼子將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幹掉,東南總督們就擁戴李鴻章執掌“華南共和國”國事,很顯然東南諸侯們已經想好退路要自立為王了。大清王朝的覆沒近在眼前,張謇當年躍馬疆場,深諳割據將給中國帶來毀滅性的災難,東南諸侯們推出李鴻章當皇上,誌在徹底結束滿族愛新覺羅的統治,隻要李鴻章一加冕,諸侯們一定率先起來造反爭奪最高權力寶座,天下一定大亂,民不聊生還能做什麼生意,簡直是開玩笑。

就在張謇夢想著弄到銀子好使大生紗廠開工的時候,一個噩耗從京城傳來,康有為戊戌變法鬧出殺慈禧太後的驚天謀逆大罪,以譚嗣同為首的六人菜市口梟首示眾,支持光緒皇帝變法的帝師翁同龢罷官遣返回原籍,光緒皇帝被慈禧太後囚禁瀛台,生氣的慈禧太後已經在密謀策立大阿哥,大清王朝麵臨改朝換代。張謇一下子如同天塌地陷一般,恩師解甲歸田了,現在自己的每一步都更要謹小慎微才行。

天下嘩變,慈禧太後要重掌帝國大權,翰林院一日三封催告文書,張謇被翰林院催回北京。那一天京城瓢潑大雨,文武百官跪在雨中等待,七八十歲的老爺子一次又一次暈倒在雨中,官員們渾身凍得發顫,等了幾個時辰。慈禧太後坐在十六人的鑾輿之上,一臉的冷峻,冷眼都沒有看一眼雨中哆嗦的官員。那一刻張謇心如死灰。

張謇隻身一人到上海,希望能從上海打開突破口,銷售一部分股票募集資金。十裏洋場的上海灘隻記得甲午海戰那一年有一個狀元叫張謇,對於這個從南通到上海銷售股票的狀元公實在是太陌生了,大生紗廠的股票更是沒有聽說過,張謇走街串巷散發宣傳材料,幾個月下來生活費以及回南通的路費都沒有,無奈之下,狼狽不堪的張謇將身上僅有的錢在上海的報紙上作了一個賣字的廣告。大清帝國曾經風光無限、人上之人的高級知識分子,翰林院編修,曾經躍馬疆場、馳騁朝鮮半島、威震日寇的文武全才狀元公張謇,在四馬路賣字三天,賺取了幾兩碎銀子當做差旅費。在那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腐朽王朝,狀元公無奈紮進商海,股票發行失敗,淪落到賣字回家的狼狽境地。張謇骨子裏那一股文人的傲氣依然如病毒一般控製著他的儒家思維,他回到南通就提筆給兩江總督劉坤一寫了一封信:“三載以來,謇之所以忍侮蒙譏,伍生平不伍之人,道生平不道之事,舌瘁而筆凋,晝慚而夜椣者,不知凡幾。”骨子裏的文人清高讓這位賣字賺取路費的狀元公在恩師罷官之後也不得不低頭做人,“若不是經商,我一輩子不會和某些人來往;若不是經商,我一輩子不會說某些我不屑於說的話”。

狀元公推銷股票慘敗上海灘讓劉坤一很是尷尬,張謇非常清楚股票銷售不出去的症候出在哪裏,現在官商合辦的模式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可以說商人已經非常忌憚朝廷。劉坤一看著對麵單薄消瘦的張謇,當年狀元公的風采早已蕩然無存,唯有商海猶如喪家之犬的落魄之態,機器入股大生紗廠已經成為事實,如果朝廷退出來,那麼機器成了廢鐵,自己難逃國有資產流失的責任,如果賣給張謇,張謇是拿不出二十五萬兩銀子的,劉坤一跟張謇合計了很久。張謇也在揣摩劉坤一的心思,現在大家都是進退維穀,大生紗廠要生存還隻能是政府支持商人具體運作,張謇琢磨著琢磨著,腦子靈光一閃:“部堂大人,股票的銷售是一種預期的銷售,那麼這種預期的基礎是信任,公信力,盛宣懷在招商局借著督辦之名義打擊商人,將官督商辦的路子給堵死了,官商合辦更是擔心朝廷借著官股侵占商股利益,即使不侵占,也會因為朝廷派員導致公司爭權奪利,無法上下一心。”

張謇見劉坤一不斷點頭,一直跟李鴻章勢同水火的劉坤一也是想在洋務方麵有所建樹的,張謇覺得現在劉坤一入股的國有資產進退兩難就是一個變革的機會,“部堂大人,有一種模式是不是可以嚐試一下?”

劉坤一馬上追問:“什麼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