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貴州巡撫潘霨向光緒皇帝上書,奏請建立青溪鐵廠,利用貴州的地下資源,依靠商人資金興辦新式的采礦企業,為洋務派的軍事和民用工業提供原料和燃料,以此開辟財源,扭轉貴州曆來“每歲度支全賴各省協濟”的財政困難。潘霨自己不懂企業運作,將辦鐵廠的重任交給自己的弟弟上海製造局候選道潘露。在中國曆史上一直都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潘霨的弟弟潘露卻是個技術人才,小夥兒留洋三十年,曾經跟隨左宗棠奏派辦理金陵、上海兩局的製造事務,是大清帝國不可多得的留學生。潘露希望青溪鐵廠完全按照西方資本化運作模式進行招股,當然由於大清帝國的市場化程度比較差,產品的銷售通過官場走門子就快得多,於是跟自己的巡撫哥哥潘霨一合計,提出了全新的“商辦官銷”的模式。潘露對上海的資本市場很熟悉,派人到上海推銷股票,為了提高公司的信譽,動用貴州礦務總局的關係,公開刊發招股說明書《貴州礦務劄文》在多家媒體發布,向社會各界宣傳辦廠宗旨、經營管理及發展前景等事宜,以擴大招股的影響。潘露策劃了一下,每股收銀一百兩,共招三千股,合銀三十萬兩,青溪鐵廠就能開工煉鐵。為了吸引民間資本的踴躍參加,潘露公開放手青溪鐵廠的管理權,股份最多者推為總辦,其餘一人能集百股者作為幫辦。幾個月時間過去了,潘露很失望,隻銷售商股十萬兩,股票都銷售出去了不能退還,巡撫老大哥潘霨一拍胸脯,替兄弟潘露解圍,沒有彙報也沒有請示,直接挪用公款十九萬二千兩,同時還找關係到法國的銀行貸款三十萬兩來籌建工程,後來又花了三年時間從英國諦塞德廠購到全套煉鐵機器進行安裝。掏了公款的潘霨突然有點不放心,趕緊派官僚徐慶元、祁祖弈為正副幫辦,在漢口上海等銷售辦事處也安排了大量官員,什麼大事小事都得向潘霨彙報請示,更誇張的是潘霨還是擔心青溪鐵廠出問題,幹脆由一管帶率領向鐵廠派駐清兵三百餘人進行武裝看護。青溪鐵廠開了大清帝國武裝商辦現代股份製企業之先河,也為青溪鐵廠蒙上了一層注定是悲劇的麵紗。

盛宣懷無法忘記那個沸騰的日子:1890年7月17日,夜郎國鎮遠青溪碼頭上人聲鼎沸,鑼鼓喧天,熱鬧非凡,潘露督辦挽起馬蹄袖親自開爐點火,大清帝國第一座現代化的煉鐵廠很快就煉出了鑄有“天字第一號”四個大字的鐵錠,青溪鐵廠日產生鐵二十噸,鋼四十八噸,成為大清帝國名副其實的天字一號鋼鐵廠。很快潘露就遇到了一個致命的難題,鐵廠使用的煤是貴州甕安縣蘭家關的煤,質量不合格,導致煉鐵爐塞事件發生,青溪鐵廠在開爐一個月之內不斷處於停工檢修的狀態。雲貴總督魏光燾一看潘家兄弟倆的鐵廠問題不小,其中大部分費用都是潘霨擅自挪用的公款,這簡直就是要自己的命,貴州全省田賦額征十二三萬兩,加上其他雜賦全年總共不過二十餘萬兩,居全國十八行省之末,而全年支出則為一百萬兩左右,地方財政一直是入不敷出,依靠朝廷從其他省份劃撥官款才得以維係沒有破產,現在潘霨挪用的資金超過全省一年的財政收入,而潘家兄弟的鐵廠一天不如一天,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魏光燾有點膽戰心驚,拒絕潘霨提出的所墊公款報銷的請求,對所借洋款也要鐵廠付息。潘霨一看自己的新任上司不支持自己的工作,繼續下去爛攤子沒法收拾,趁著開業不到一個月,潘霨趕緊將鐵廠所存機器煤鐵房屋等物品一並抵還公款。潘露一看自己的巡撫哥哥不僅不采納為了解決煤炭質量問題在黔陽開設分廠的建議,還完全將鐵廠資產國有化,出於一時書生意氣,在自己的督辦辦公室吞金自殺,等潘霨趕到工廠早已晚矣,潘霨抱著潘露還帶著體溫的屍體,像個嬰兒般號啕大哭,全然沒有了帝國二品巡撫大員的尊嚴。

一份可怕的商業間諜報告、一座帝國現代化的鐵爐、一位滿腹經綸的洋務天才、一場潸然淚下的生死哭泣,大清帝國天字一號鐵廠在日本人的無形壓力之下盲目上馬,洋務天才潘露飲恨而亡的悲劇不亞於伊藤博文的憂傷。年輕的生命再也找不回逝去的精彩,而伊藤博文注定不會放棄。潘露的屍體躺在巡撫哥哥的懷裏,他是幸福的。李鴻章已經徹底走了,自己的避風港又在哪裏?想到這裏,盛宣懷的心裏一陣陣地緊縮,身子有些冷得發顫,現在的漢陽鐵廠一樣麵臨青溪鐵廠的致命難題,煤炭、技術、資金猶如三條枷鎖,緊緊地勒住了漢陽鐵廠的脖子。盛宣懷偷偷地看了看一步鑽進轎子裏的張之洞,悲從心起,日本元老立憲派勢力與軍隊成長起來的新生派為了一個偉大的複興之夢在進行著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而大清王朝卻是勢力傾軋,一場浩大的拯救性經濟改革已成為操持權力的手柄,你死我活的商戰演變成了政治博弈的籌碼,帝國的複興夢想在看不見的政治搏殺中飲恨而泣。

就在潘露吞金自殺的那一年,剛剛趕赴湖廣總督衙門的張之洞就挽起袖子發誓要在荊楚大地大幹一場。大清帝國要修鐵路就要先設立鋼鐵廠,張之洞在兩廣總督位置上的時候就已經購買了一些設備,規劃了一塊地皮要搞鋼鐵廠,張之洞調任湖廣總督之後,接任兩廣總督的是李鴻章的哥哥李翰章,李翰章根本就不想要張之洞留給自己的鋼鐵“遺產”。而在1876年就委派盛宣懷到湖北挖煤煉鐵的李鴻章,已經對大規模設立鋼鐵廠是忌憚三分,加上天字一號鋼鐵廠青溪鐵廠的創辦人淪落到吞金自殺的地步,李鴻章自己不願意趟這趟渾水,也不願意自己的哥哥李翰章和張之洞這樣經常手握經卷喊口號的清流派扯上瓜葛,便給李翰章寫信“狂扁”張之洞:“香(張之洞號香濤,人稱香帥)複海署,抑揚鋪張,欲結邸歡。即準撥部款,恐難交卷,終要瀉底。樞廷皆知其大言無實也。”李鴻章告訴李翰章,張之洞給總理海軍事務衙門寫信吹牛,其實就是想巴結醇親王奕譞,戶部已經答應給張之洞撥款,但是這些款到賬,他肯定辦不了事情,出問題是遲早的事情,這一點我們大清帝國的第一CEO唐廷樞都看得非常清楚,張之洞除了說大話根本不可能辦實事。張之洞與李鴻章一直忙於在潛流中激烈交鋒,殊不知此時的日本人早已將陰謀之網撒向了漢陽鐵廠。

當年唐廷樞忽悠李鴻章修鐵軌拉牛車的結果,就是被慈禧太後下令抓起來給扔進了大牢,為了解救大清帝國肩負經濟改革開放重任的職業經理人唐廷樞,李鴻章是費盡心機,甚至將光緒皇帝的老爸醇親王奕譞給忽悠到開平,乘坐用廢舊材料組裝成的帝國第一輛動力火車。坐過風馳電擎般的火車,奕譞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自卑感,火車真是個好東西,自己簡直就跟井底的蛤蟆一樣視野狹窄,滿清王朝怎麼能將這麼快捷的交通工具給擱置呢?大開眼界的奕譞在1888年10月給慈禧太後上了一封奏疏,說招商局成立以來,南方的漕糧都是通過海上運輸到天津,然後從天津轉到通州,水路的運輸還是比較慢,如果能夠直接從天津修一條鐵路到通州,一轉眼功夫就到了。好家夥,奏疏一上,帝國嘩然,紛紛說修鐵路擾民,咣當咣當的聲響驚擾皇陵,驚擾地下的祖宗,更誇張地將鐵路和通敵聯係在一起,說修好了鐵路,那些從天津打到北京的洋鬼子可以坐火車直搗皇城,以前大清王朝一兩天喘息的機會都沒有,修鐵路就是叛國,任何一個政權,叛國那都是要殺頭的。之前給唐廷樞落井下石的那一幫蠢材一聽到火車就鼻涕一把淚一把,甚至有官員在朝堂上是號啕大哭,全然斯文掃地。醇親王自從兒子當了皇帝,一直就謹小慎微,這一次的上書也是李鴻章在背後攛掇的,沒想到反對之聲不絕於耳,李鴻章突然也鴉雀無聲,醇親王很沒有麵子。時隔幾個月之後,張之洞就鐵路問題又再次上書,從此帝國兩位重臣開始劍拔弩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