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還有很多和別的女人不一樣的地方,比如抽煙。姑姑總是在夜裏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白天她是不抽的。她抽的都是最便宜的香煙,那些貴的她抽不起,因為姑姑肩負著養育我的重任。即便這樣,每次我充當她的跑腿去幫她買香煙時,她還是要塞給我兩個鋼鏰兒讓我買零食。在我們生活的那個村莊,從來沒有一個年輕女人敢抽煙,那隻是男人和老女人的事情。可是,年輕的姑姑卻抽,而且會吐出一個個漂亮的煙圈,那煙圈在我們頭頂上曼妙地飄來飄去,像泛著淡藍色光芒的白色水母。在皎月似水的夜晚,姑姑常常坐在院子裏吐煙圈給我看,這些煙圈形狀奇異,打著旋兒,圍繞姑姑轉來轉去。我咯咯笑著用手去抓,可是那些煙圈像神秘的小妖,我剛一碰到,它便化成幾縷絲線從我的指縫裏溜走了,隻留下一股淡淡的煙味。這可是我童年中最快樂的時光了,我喜歡這樣的夜晚。

姑姑最令人迷惑的地方是——她一直都沒有結婚。當然,這對於我來說是件好事。如果她結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孩,還會要我嗎?還會對我這樣好嗎?所以,我內心裏總是自私地希望,姑姑最好一輩子都不結婚,一輩子守著我。我可以沒有爸爸媽媽,但不能沒有姑姑。

姑姑已經過三十歲了,在這個小小的村莊裏算是很老很老的姑娘了,何況她還有我這個眾人所不容的拖油瓶,誰願意娶一個有著拖油瓶的老姑娘呢?盡管姑姑長得並不難看,甚至還有幾分美麗——她的頭發又黑又亮,常常被一根藍絲帶束成一根馬尾辮。天氣晴朗的傍晚,姑姑會打開她的長發,用一種名叫“飄柔”的洗發水仔細清洗。然後,姑姑坐在沉沉的暮靄裏,晚風輕輕地撩著她的長發,她的長發就在她的背上悠悠起舞,顯得異常飄逸。姑姑的皮膚依然很白,盡管她經常在太陽下幹活,似乎並沒有留下很多太陽的痕跡,上麵雖有細小的皺紋,但在陽光下越發生動。

對了,姑姑喜歡看書,還是個故事高手。她常常給我講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故事。那些故事,是我在任何地方都沒法聽到的。說到這裏,我不由得想起一個地方,因為她講的許多故事都和這個地方有關。

這個地方就是一條叫沮漳河的小河,是長江的一條支流。從地圖上,你根本找不到它,因為它的河床很窄。但是,它可真夠長的,據說有三百多公裏。它的上遊分為東西兩支,東支為漳河,西支為沮河,流到我們村莊的時候,它就合二為一變成了沮漳河。再往下行二十公裏,就彙入了滾滾東去的長江。沮漳河的北岸是江陵,南岸是枝江,兩岸都築著長長的河堤,像兩條沉睡的長龍臥在那裏一動不動。河堤內外卻楊柳依依,野花似錦,那是我最喜歡去的地方。我曾經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當做一個皮球從河堤上滾到河灘邊,每次都滾得眼花繚亂,眼睛冒金星,卻沒有一次厭煩過。青草像一塊舒適的綠手帕貼著我的臉,草香像小蛇一樣爬進我的鼻孔,眼前是翻滾的藍天白雲,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那感覺真是妙不可言。

沮漳河的水永遠那麼清,清得透底。我常常看到大大小小的河蚌在河底悠閑地漫步,羽翼似的外殼一張一合,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誘惑。我還看到成群結隊的小魚穿過森林般豐茂的水草,躍出水麵對著我好奇地探頭探腦,似乎想要告訴我一大堆不為人知的秘密。沮漳河的水似乎永遠都沒有壞脾氣,它總是不急不躁地流淌。姑姑說:“鄔妮,你知道嗎?這河裏流淌的不僅僅有河水,還有數不清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