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著,抬手擦淚,“後來,我就從這個親戚家住到那個親戚家,誰都管我一口飯,但誰都把我當負擔。我很知趣,也隻求一口飯。那些親戚自己也窮,為了省電經常不開燈,為了省水就在馬桶的水箱裏放磚頭。自然,我從來沒有漂亮衣服,沒有糖果零食,更沒有芭比娃娃或者鋼琴。每天早上睜開眼睛想的就是今天能不能吃飽,偶爾吃頓紅燒肉開心得不得了,可還得看著嬸嬸的眼色下筷。十八歲前我吃得最奢侈的一餐,是有一年生日,小叔帶我吃的肯德基,我連吃了兩個甜筒。之前我大概有五六年沒吃過冰激淩了。實在饞了,就拿過期的板藍根兌水,放到做雪糕的盒子裏去凍。你能想象嗎?自製的過期板藍根雪糕,就是我的童年美味。”吳都說著苦笑,十八歲的眼睛裏浮著半世滄桑,“我從來沒買過裙子,都是撿我嬸嬸穿剩的。一條假冒的蘋果牌牛仔褲,從初一穿到技校畢業,整整五年,從藍色穿成灰白色,還舍不得扔,剪成布條紮成拖把。你說說看,我這樣磕磕絆絆地長到了十八歲,我又該找誰算賬?”
我說不出話來。吳都情緒激動,漸漸有些神經質,“你十八歲時,至少還有個男人給了你一箱子錢。我現在也十八歲,我又有什麼?”
她哀怨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現在,你好吃好穿,自然有心思想什麼複仇。而我,下一頓飯還不知在哪裏。”
吳都看著我。我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脆弱和局限。
“算了,都是命,說了也沒用。”吳都吸了吸鼻子,長歎一聲。
怔怔呆了片刻,她又道:“我想了很久,還是打算回大陸去了。”
她說:“香港太難混了。當初在羅湖口岸看到那烏泱烏泱的人群時就該被嚇回去的。非要留下來,在餐館端盤子,賺的薪水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買不起。上次去兜崇光百貨,看中一條絲巾都要三千塊,氣都氣得死。還有,你再怎樣落力學廣東話,人家一聽你調調不對,照樣歧視你。我又不像你,懂英文,可以充外國人。”
她又說:“還是蘇州好,四季分明。哪像這鬼地方,熱死個人。”
到底年輕,還有勇氣。十八歲的吳都,有那麼多的悲情往事,一句“算了”便放下了。不喜歡香港,轉頭就回鄉了。連抱怨都像是調侃,充滿了坦然無懼的純真。這一點上,我不是不欽佩並羨慕她的。
可我也感到難過和愧疚。也許是物傷其類,我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趁吳都起身去洗手間,我在她的包裏留下五千港幣,然後不告而別。
回去一路,我滿心惆悵。吳都令我照見自己。
我第一次沉下心來思考這個問題:我的不幸並不特殊。我並不是這世上最慘的人。那麼,我為何不罷休?為何要清算到底?
女孩子,落入貧窮和卑微的境地,就失去了對未來的控製力,大抵隻能隨波逐流。最後,認命。甚至會開開心心地認命。
她說著,抬手擦淚,“後來,我就從這個親戚家住到那個親戚家,誰都管我一口飯,但誰都把我當負擔。我很知趣,也隻求一口飯。那些親戚自己也窮,為了省電經常不開燈,為了省水就在馬桶的水箱裏放磚頭。自然,我從來沒有漂亮衣服,沒有糖果零食,更沒有芭比娃娃或者鋼琴。每天早上睜開眼睛想的就是今天能不能吃飽,偶爾吃頓紅燒肉開心得不得了,可還得看著嬸嬸的眼色下筷。十八歲前我吃得最奢侈的一餐,是有一年生日,小叔帶我吃的肯德基,我連吃了兩個甜筒。之前我大概有五六年沒吃過冰激淩了。實在饞了,就拿過期的板藍根兌水,放到做雪糕的盒子裏去凍。你能想象嗎?自製的過期板藍根雪糕,就是我的童年美味。”吳都說著苦笑,十八歲的眼睛裏浮著半世滄桑,“我從來沒買過裙子,都是撿我嬸嬸穿剩的。一條假冒的蘋果牌牛仔褲,從初一穿到技校畢業,整整五年,從藍色穿成灰白色,還舍不得扔,剪成布條紮成拖把。你說說看,我這樣磕磕絆絆地長到了十八歲,我又該找誰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