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幻看著表妹在電視上言之鑿鑿、聲淚俱下,手腳都涼透了。
母親在旁邊小聲咒罵著什麼,被父親阻止了。父親一聲歎息,按下遙控,關了電視。
聲音畫麵都消失了。文幻卻久久瞪著黑色的屏幕,一動不動。
原來這世上並沒有心靈治愈這回事。沒有人能夠被治愈。幼年受到創傷,心魔伴隨終身。曆史對靈魂的傷害,無法消融。
那麼,隻有忍受,沒有解脫。
就讓一切的惡迎麵撲來。忍受所有無法忍受的痛。最終,時間會終結一切。忍受,或者不堪忍受,沒有什麼不會完盡。
輿論風暴之下,文幻申請退出電視台的節目。
編導是個有理智的人,不對那些媒體爆料持有傾向性意見。他好意勸文幻做完最後一場節目,給觀眾一個交代。文幻答應了。
在編導的安排下,文幻在節目現場得到了在場嘉賓和觀眾們的友好歡送。主持人也為文幻的退出說了一通圓場的話,並沒有提及她正在遭受的非議。一切看起來並無破綻,至少場麵上沒有讓她難堪。
可網民們卻不願放過她,各種謾罵和惡評依然鋪天蓋地。
人們總喜歡看到走好運的人突然倒黴。人們也總能從別人的痛苦中獲得某種樂趣。這就是人性黑暗的一麵。
文幻在這整個過程中,從小清新美女、鄰家女孩,到著名熱門女嘉賓,再到千夫所指的狐狸精、壞女人,經曆了巨大的起伏。
她自己也第一次發現,盡管這世上有許多人愛她,但這並不妨礙另外一些人恨她。她得到越多的愛,便也會相應地得到越多的恨。
在“告別秀”快要結束的時候,文幻想起了什麼,她要求編導再給她一分鍾時間,讓她對著鏡頭說一段話。編導應允了。
於是她說:“我曾是個心有隱疾的人。是你,救了我。你救了我,不止一次,不止兩次。你讓我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因此,無論這世界變成什麼樣子,無論別人怎樣看我,我愛著你,盼著你,等著你,不會改變。我會等你出現,一直一直等下去。我想在此告訴你,無論我們可以相守十年,還是十個月,或是十天,哪怕隻有十個小時,我也願意和你在一起,無怨無悔。”
觀眾席起了一片小小的唏噓。但文幻不再解釋什麼,說完朝鏡頭和觀眾們欠一欠身,徑直走下台。
節目做完之後,編導把文幻單獨叫到一邊,說節目組剛剛接到一封匿名快遞,有神秘人寄來若幹資料證據說明網上那段音頻是重新拚接的,是偽造的,如此可為文幻洗去罪名。
文幻的第一反應是:陸楷原!一定是他。
他竟也在關注她的消息。那麼他沒有走遠,他會回來!
文幻不在乎什麼證據不證據、洗罪不洗罪,她隻想看看那封快遞,想找到那個寄件人。編導卻不允,說東西已交給領導。匿名者要求不公開自己的任何信息,也沒有留下聯絡方式或通訊地址。
文幻說,我隻想知道快件是從哪裏發出的。
編導猶豫了一下,悄悄告訴她:美國。
美國……文幻呆住了。
他躲到離她那麼遠的地方去了。
他去了大洋彼岸。他不會再回來了。
2.
對文幻來說,這是一個難熬的冬天。
愛情、友情,一切珍貴的東西都在一夜間分崩離析。寒風起,秋葉落,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一切生機都被帶走。
但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去了。
時間自有一種魔力。無論發生過怎樣好或不好的事,時間都可以將它們全部消化,抹去痕跡,直到一絲不留。
退出“眾裏尋他”節目後,文幻回到了每天上班下班的日子。
一切歸複平靜,好似什麼都不曾發生。
她再也沒去過五十樓,隻在不經意間聽說,心理診所租約到期已經關閉,現在換了新公司入駐,正在重新裝修。有幾次,她在貨梯外見到裝修工人抬著建材進出,心裏湧起說不出的悵惘。
又過了幾個月,某一日她在電梯裏偶一抬頭,見五十層的樓層按鍵旁已鑲上新的金屬標牌,牌上寫著“未來星早教樂園”。
那間雲上玻璃屋真的不複存在了。他曾經來過她生活的證明被一點一點抹除殆盡,終將什麼都不剩。
可為什麼她還擁有那麼多鮮活的記憶呢?
為什麼她在那間玻璃屋裏與他相處過的時光、說過的話、落過的淚、給過彼此的微笑,還像發生在昨天一樣呢?
就連這部電梯都承載了那麼多共同的回憶。而現在,她人還在這裏,他卻去了哪裏呢?為什麼留她獨自一人承受這些煎熬呢?
也許應該離開這個地方了。眼前這些物是人非,或物非人非,隻會叫人一再地傷心,更傷心。她想。
文幻最終決定辭職,是在這年夏天。
此時她的駕照已經考了出來。她買了一台二手吉普,打算辭去工作,外出旅行一段時間,沉澱自己,也算療傷。
獨自駕車長途旅行,這是她一直想做卻不敢做的事。
從小到大,她表麵獨立,情感上卻一直是依賴別人的。她起先依賴父母、依賴親情,之後依賴元燦元皓、依賴友情,最後她依賴心理醫生、依賴陸楷原、依賴幻想中的愛情。她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尋求安全感,尋求安慰,尋求生活的標準答案。
然而這一切的依賴和尋求,最終都被證明是枉然。她可以依賴的隻有她自己,可以尋求的,也隻有她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