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言甚令老臣等惶恐不已!”申時行二人聽了,極為震駭,又倒身下拜奏道,“老臣等年衰智竭,豈敢勞陛下大駕降臨垂詢!”

“兩位卿家免禮!”朱翊鈞擺了擺手,止住了他倆,轉身向陳矩吩咐道,“陳矩,拿過椅子,讓兩位卿家坐下說話。”

“是!”陳矩聞言,很麻利地拉過了兩張太師椅,分別放在竹亭門口左右兩側,先是攙扶著申時行去坐了下來,然後伸手又來扶李成梁。

李成梁自恃體健氣壯,哪裏肯讓別人攙扶,他嗬嗬笑著擺了擺手,謝絕了陳矩的好意,徑自退到左側的那張太師椅上坐了。

待兩位老臣千恩萬謝坐定了之後,朱翊鈞才開口說道:“朕就有話直說了——兩位卿家都已經看過寧夏鎮哱拜起兵叛亂的邸報了吧?”

本來,依照朝廷慣例,告老致仕的官員是無權閱看載有朝廷事務的邸報的。但朱翊鈞對像申時行、李成梁這樣的元老重臣卻格外看重,特令內閣與各部務必將每期邸報派專人送呈他倆閱看,並賜予他倆“密折進言”之權。所以,朱翊鈞才問起申、李二人是否閱過載有寧夏哱拜叛亂之事的邸報。

“啟奏陛下:哱拜起兵叛亂之事,剛才老臣還和寧遠伯議論呢……”申時行沉吟了一下,轉頭和李成梁交換了一下眼神,又朝向朱翊鈞緩緩奏道,“看到那份寫著他罔負聖恩、叛君作亂的邸報,老臣和寧遠伯不禁義憤填膺……想那哱拜,本乃胡虜出身,當年先帝之時因韃靼內亂,他們一族備受排抑,為求我天朝庇護,方才歸順了我朝。唉……古語有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大明朝對他封爵賜賞、立為藩鎮,施恩倚重之情不可謂不深。卻不料他妄生逆誌,居然勾結韃靼犯上叛亂!若不對他大加撻伐,我朝日後何以立威四夷、懲惡揚善?”

聽得申時行這般剛毅果斷之語,朱翊鈞麵色一暖,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

申時行見皇帝頷首表示讚許,便又款款言道:“自古曆朝西疆之亂不易平定——唐末有沙陀李克用雄踞河東而稱霸一時,北宋有西夏李元昊占據銀川而坐大成患,前車之鑒,不可不慎啊!今日哱拜勾結塞外韃靼悖君叛亂,實乃效仿李克用、李元昊之所為,企圖擁兵自立稱霸,其誌不小……陛下不可輕視了!”

“是啊!申師傅所言甚是!不過,欲斬封豕長蛇,須恃倚天神劍……”朱翊鈞臉色一動,伸手拍了拍雙膝,深深歎道,“如今寧夏巨寇逞凶作亂,朕之‘倚天神劍’何在?朕實在是焦心不已啊!……”

“陛下勿憂!”李成梁在一旁聽得是義憤之氣大作,一時按捺不住,長髯一掀,高聲奏道,“老臣雖年近七旬,自信身負廉頗之才,甘願立下軍令狀,親身率我遼東鐵騎直驅寧夏,隻需百日為期,便可掃平哱拜!”

“好!李愛卿豪氣衝霄、神勇蓋世!”朱翊鈞一聽,不禁撫掌微微笑道,“朕心嘉之!”

“陛下!直驅寧夏、掃除哱拜,何勞寧遠伯親征?”申時行卻是捋須一笑,在旁進言道,“寧遠伯的長子、山西鎮總兵官李如鬆,智勇雙全、膽略過人,用兵之才不在寧遠伯之下——老臣堅信他代父出征,必能旗開得勝!”

“申師傅所言極是。李愛卿意下如何?”朱翊鈞聞言,沉思片刻,微微點頭而道,“朕還想請李愛卿留居京師、鎮撫朔方呢!”

“也罷!既然陛下著意挽留,老臣便留守京師為陛下坐鎮六師……”李成梁聽朱翊鈞這麼一說,也隻得抑下胸中勃然的鬥誌,斂容緩緩答道,“老臣稍後便給犬子如鬆修書一封,責成他盡心竭力掃平哱拜,建成大功以謝皇恩!若有閃失,老臣必以家法懲戒於他——不獲全勝則不許再進我李府一步!”

“嗬嗬嗬……李愛卿滿門忠良、家風嚴謹,朕實是深感欣慰,為我大明朝有這等柱石之臣欣喜不已!”朱翊鈞聽得李成梁此番表態,這才暗暗放下心來,一直緊鎖著的眉頭也在不知不覺之中舒展開來。

“陛下真的不必過慮,”李成梁聲如洪鍾,侃侃談道,“哱拜此人老臣也曾見識過,不過是一個隻有幾分梟勇的狂徒罷了!想那十年之前,張閣老在世之時,哪有他這小小狂徒撒野的地方?那時候,他對朝廷是俯首聽命、任君驅使,焉敢生此逆誌?哼!……”

申時行、陳矩見他心直口快提到了已被皇上剝奪了一切榮寵的“權相”張居正時,不禁都為他捏了一把冷汗,急忙暗暗拉他的袍角,向他連使眼色勸止。李成梁一見之下,也立刻意識到自己此話觸犯了皇帝朱翊鈞的忌諱,急忙從太師椅上跪下地來自責道:“老臣無意中提及‘專權怙寵、有負聖恩’的張……張居正,請陛下諒解老臣的失言之過!”

“無妨!無妨!李愛卿這話何錯之有?”朱翊鈞端坐在那太師椅上,臉上一陣微微的抽搐,眉角掠過一絲複雜的感情,他輕輕一擺右手,沉沉歎了一口氣,“事實便是如此:十年之前,哱拜亦曾謹守臣節——朕宮中的青海大玉佛都是他親自貢獻上來的。他那時候焉敢逞肆今日這般狼子野心?是朕自己文弱有餘而威武不足,沒能鎮住他這頭梟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