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麥的聲音仍像剛才一樣啞啞的:“這比我所能想像的還要肮髒、醃臢十倍。夠了,我們沒有多少好談的了,因為你已經選擇過了。你竟然用自己的全部、包括父母的尊嚴、兩代人的血和淚,連本加利全抵押上去了……你這有罪的一生就這樣開始了……行了,到此為止,我們別再說什麼了。”
他重重地看了女兒幾眼,往門口走去。
廖蓓哇一聲大叫,站在了屋門和父親之間,滿臉淚水:“爸爸,你要這樣走了,我立刻就撞死在這屋裏!我一定會撞死自己!因為你冤枉了我,冤枉了我!我沒有——絕對絕對沒有你想像的那樣!我和唐童沒有那樣的事!他隻是喜歡我,我喊了他‘爸爸’……這是真的、真的啊!”
廖麥咬咬牙關:“一句‘爸爸’價值二百萬?還有主任的頭銜?這會是唐童的買賣?”
“我也不明白。我也懷疑過、警惕過。媽媽說這人無兒無女,他真是渴望有一個女兒。我漸漸看出來,他真的對我沒有越格的行為,連一點都沒有!相信我吧爸爸……”
廖麥抬頭看著天花板,似乎不再傾聽女兒的訴說。
“本來老板要送我一輛好車,可是你反對我駕更好的車,我就拒絕了。也可能是一種彌補吧,他就給了這套房子……爸爸,你要那樣想我,我隻有一死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廖蓓哭得說不下去,差點跌倒。廖麥扶住了她,一下下撫摸她的頭發:這頭發像她媽媽一樣,濃旺如同檾麻。廖蓓在他懷中痛哭:“爸爸,爸爸啊,這要有多麼陰暗的心理,才能把自己的女兒想成那樣啊!我害怕極了……”
“孩子!不是爸爸陰暗,是這兒——這個世界太險惡了……”
“爸爸!爸爸……”
“我對你今天的滑落也負有責任——平時我講了許多,可是隻講我們與唐家的兩代血仇,這樣不僅不夠,還會引起你的誤解!這可不光是唐家和廖家的事啊——真要這樣也就簡單多了!我的錯誤在於太直接太簡單了……當然,這一切仍然不能構成你這樣做的理由,你已經邁出了可怕的、不能原諒的一步……”
廖蓓抬起淚水縱橫的臉龐,搖動父親:“爸爸!爸爸!原諒我吧,你隻要指出我該怎樣做……我還會當一個好女兒的!”
“可惜有些晚了。因為你已經踏踏實實地邁出了這一步。”
“哪一步啊?我邁出的是哪一步啊?”
廖麥看著她,一直撫摸她的手從頭發上拿開,搖搖頭:
“認賊作父!”
戰爭
隆隆聲逐日加大。這聲音是從地上響起的,可是強烈深長的震動和共鳴總是讓人往天上看。一些破衣爛衫身背布卷的大小癡士還在由南往北走,他們走到農場這兒總要耽擱一會兒。廖麥與他們打招呼,他們或者嬉笑,或者言不及義地說上一兩句,更多的是沉默。這十幾年,無論是大路上、城裏鄉間,各色癡士越來越多。廖麥每見到他們就在心裏默念起一首寫流浪漢的詩,作者記不得了:“縱浪大化中,/天地為我廬,/誰人得如此?/都緣不自如。/萬物備於我,/何用錢刀取。/充巷皆乞丐,/田野任來去,/不為利而往,/不為守財懼……”
“要起戰事了,”一個伏在牆上的中年癡士對廖麥說。
“你怎麼知道?”廖麥問。
他搓著臉上的灰痕,一咧嘴露出一排白得令人生疑的牙齒:“隆隆響哩。從四下圍過來了。人都往野地裏撒丫子了。”
廖麥舉目四顧,癡士已經背著布卷唱著走了……廖麥點頭自語:是的,這是一場戰爭,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而且還將延續下去。它難以結束。與一切戰爭的共同點是:雙方爭奪的仍然是土地。一些村落成為廢墟,一些土地將被占領,然後是——修築工事。出伕的貧民會出現,工兵會出現,巡視戰場的指揮官會出現,通信兵會出現,打敬禮的小兵會出現,戰地女人也會出現——對最後的角色,廖麥頗有些敏感。他時不時地回頭瞥著,望著自己帶閣樓的房子。房子在上午八九點鍾的霧靄中呈現棕紅色,大屋頂沉穩而壯觀,像杜甫詩中的“廣廈”——這是一處凝結不同性別不同智慧的、荒原深處的人性化建築,一眼看去即覺得厚重、富有內容。但這時,他覺得它的內容有些晦澀。
他在看那個戰地女人什麼時候從屋子裏走出來。他覺得這個時候她該出來了。他想像那些傳統的戰地女人的模樣和裝束:軍裝合體,半新不舊,軍帽最重要;這種軍服總是使她們的屁股顯得更為突出;極好的身材,高高的身量;頭發極美,因為僅僅是從帽子中露出的那一綹就足以證明了;大皮靴,一走橐橐像個丘八,可這會兒反而加重了她們的女性氣息;淡妝,口紅顯著,描眉,手套一摘人人都想去握一下柔軟的小手;堅決反對那些不切實際的性感,堅決以生硬有力的聲音說話;要談論大炮、敵方部署、軍風紀、還有首長的小道消息……反正她們一出現在陣地或前沿指揮所,戰爭的美好氣味一下就濃烈起來了。
在這個隆隆聲大作的上午,美蒂起得太晚了。她昨夜像個刺蝟一樣活動不息,在廚房、閣樓、貯物間、客房,每個角落都耽擱一會兒。她在淩晨一點左右做夜宵,一種古怪的習慣偶爾恢複。熬濃湯,做一種聞所未聞的菜餅,如地膚餡、紅薯葉餡,甚至是氣味刺鼻的某種野菜或樹葉餡的。她以前讓廖麥品嚐過的餅不下十幾種,其中約有一半是難以下咽的、辛辣刺喉的——奇怪的是她卻能嚼得津津有味。這天夜裏她在廚房呆了許久,然後就是去浴室。她在浴室裏洗了兩個多小時,有時水聲大作,有時沉寂無聲。廖麥能想像出她怎樣獨自消磨:沒有比她更喜歡玩水的人了,整個身子伏在水中,兩腳蹺起,頭探出翻著畫報、讀順口溜、吃東西;渾身塗滿砸碎的葡萄籽或誰也認不得的暗綠色泥膏,連頭發也抹上這些東西,然後裹了毛巾躺在浴室地板上,直到睡過去,直到打一個哈欠醒來,然後再一頭紮入水池。她一遍遍念著順口溜:“電光襪子牛皮鞋,走起路來踩鱉蓋”;“說時遲,那時快,羅圈腿,站街外……”她在最愉快的夜晚非要把廖麥騙入浴室不可:他走近時,她會突然將裹了無數層的身子裸出,讓他愕然不知所措。她的蜜色肌膚被水汽和各種東西折弄一番,呈顯出極其古怪的顏色,散發出一絲絲藿香氣,讓他鼻子抽動。有一次,他看到她的眼睛紅腫得厲害:這非得有一次長時間的泣哭不可。他原以為她在使用一種眼貼,因為有時她就戴著眼貼在屋裏走來走去,深夜讓他在走廊遇到嚇上一跳——眼貼如果遺忘在眼上,會留下一個紅暈。可是浴室裏早沒眼貼了。她像尋覓什麼一樣從各個角度看鏡子裏的人,臉色抑鬱、蒼白,驚慌失色地去看四周。他記得她作為刺蝟的最後特征——脊部那一層呈倒八字的金色絨毛,如今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