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蒂在早上十點三十分走出屋子。她似乎沒有力氣起得更早了。往常她會為廖麥——她的棒小夥兒準備一頓可口的早餐,而今對方總是很早就起來用餐,她索性也就賴在了床上。
美蒂在門口望了望太陽,聽著隆隆聲,走向廖麥這邊。她也伏在了籬牆上。遠處,天空泛出一層暗紅色的煙氣,它的邊緣越來越淡,漸漸與天空的顏色融為一體。
“這是……怎麼回事?”她望著天空的煙團,像是突然發現。
“戰爭嘛。它打響了——你也參與了局部策劃。”
美蒂不屑於搭腔,也許為了回避一場衝突,她把頭轉向一邊:“這聲音太響了……”
“幾十輛裝甲車嘛,由南、西和東三個方向往前推進。他們想盡快解決戰鬥。你應該像過去一樣,好好配合一線作戰……”
美蒂沒有回應。廖麥離開籬牆,一邊往屋子的方向走去,一邊大聲說:“回來吧,我要跟你談一件要緊事兒。”
她仍然伏在那裏。這樣呆了三兩分鍾,她才直起身子,跟上他回去了。
廖麥進屋後一直走進了書房。他在那兒等待美蒂——她的腳步很沉、很慢,在門前停留片刻,才邁進來。廖麥這時抬頭,發現她的眼睛有些浮腫……他從抽屜裏拿出幾頁紙,放在桌上:“我這幾天為這個花了不少時間,這上麵有你和我,還有這些工人,我們所有的投入;有些不可計算的,當然不包括在內。這樣做不是因為我在氣頭上,你知道我一直在琢磨一種新的勞動組合,咱們為這些吵了許多嘴。你先看看,你可以改,直改到自己滿意為止。”
她看也不看這幾張紙。
“這是必須解決的。你聽見隆隆聲了吧,戰爭打到跟前了,等園子裏硝煙一起,我們再解決這些問題也就來不及了。”廖麥把紙往她麵前推了推。
“麥子,我們非要這樣做、非要這樣不可嗎?你該不會是讓那個女領班——那個瘋子的話氣蒙了吧?”
“這事與她無關。”
“非要這樣不可?”
“是。你如果覺得這樣太虧,那就先把我的一份抽出來吧,我把這筆錢先補給工人再說。其餘的賬,咱倆慢慢算吧。”
“咱倆也分得清?”
“沒有辦法——因為你不同意,隻好先分清再說了。”廖麥神色沉沉,站起來望著窗外。外麵的隆隆聲又增大了。他像自語一樣咕噥道:
“快了,刺蝟與豪豬結親的日子不遠了……”
美蒂把幾張紙取了,回到臥室。
整整一個下午、晚上,隆隆聲都在增大。工棚裏的許多人都手打眼罩往南望,看著一股股散到空中的土末。
早晨醒來大家都吃了一驚:籬牆外大約十裏方圓內,正有無數輛鏈軌推掘機在活動,它們看去真像是戰場上行進的坦克。“我的媽呀,爬上來了,這麼多鐵家夥……”工人們大聲嚷著,指指點點。
河西的玫瑰
鏈軌鏟車和推土機組成了如此盛大的場麵,聞所未聞。轟鳴聲,太陽下的反光,襯托著一群鐵甲怪物。整個塵土飛揚的場地上沒有人影,隻有鋼鐵的軀體和手臂在活動。由於南部和東部的小村已經徹底拆除,視界漸漸開闊起來,更遠處青魆魆的巨影即是紫煙大壘,它身旁的村落則伏在地上,顯得微不足道。
因為遠近轟響日夜不息,沒有一刻安靜,園子裏的人無法入睡。南風一起,濃濃的塵土飛揚撲麵,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層。工人們無法勞作,他們幹脆蹲在棚子裏吸煙、下五子棋,“媽的咱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大一群鐵物件湊在一塊兒,少說也有個三五十。”“嗯,什麼也抵不住這群怪物,我眼見一棵大樹、一截石頭牆,讓它一咕容就倒了。不論是溝渠還是水窪,它都如走平地哩。”“不知這些鐵怪物開進海裏怎樣,龍王怕不?他要怕了,就會倒退幾十裏,讓出一些地皮給老唐童。”“貪心不足,占完了這一大片地再占大海,你以為是說說玩的?聽說有的地方真的在大海裏壘了堰,再把堰裏的水掏幹,填了土就蓋大樓!你以為怎麼……”
廖麥把東西南三個方向的機器數過了,一共四十二台。這究竟是工程的需要還是一種炫耀?恐怕二者都有。他一夜無眠,不想出門,隻在書房裏讀讀寫寫。奇怪的是一點都不困。長沙發上有一件大衣,他躺下可當被子,坐到下半夜冷了就披上它。進書房前他去園子南邊看了看護園狗大虎頭,撫摸它一會兒,沒有說話。它好幾天都不再吠叫,隻是望著遠處,坐一會兒伏一會兒。此時此刻狗也無言。
這樣的夜晚美蒂格外不寧,無心洗浴,出出進進,到處走動,開始用布單和報紙之類掩起室內物品。那個闊大的衣櫥讓她花費工夫最多,她惟恐髒了自己這些衣服;特別是那件金黃色的小蓑衣,她一遍一遍照料它,撫摸一陣,然後又一層層包裹好……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她胡亂吃了一點東西,在桌上留了一張字條,開動那輛客貨兩用車出門去了。她走開許久廖麥才發現那張字條,拿起看了看,見上麵寫了:
“我找那些混蛋去!”
廖麥隨手把“那些”改成了“那個”,放回原處。
“老廖,鐵家夥敢不敢鏟咱的籬牆?”一個灰頭土臉的老工人踏進門廊,見廖麥走出來就問。
廖麥吸煙,遞給對方一支:“我看它們這會兒還不敢!”
“嗯,好像真不敢哩……”
“因為咱家裏有母夜叉!”
老工人一伸舌頭,隨即糾正:“哪裏,弟妹多好,綿軟的性兒!老弟,你這人福分大了,娶來這麼好的媳婦……”
“再好的女人,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母夜叉……”
“老弟玩笑開大了,開大了……”
整整一天誰都沒心思幹活,隻是這麼等待。究竟等什麼,誰都不知道。天提前黑下來:塵土蔽日,下午四五點鍾已經頗似黃昏。廖麥在工棚食堂與大家一起做飯,一口氣吃了許多燒蛤——這一直是工人們最願吃的東西,他以前品嚐時覺得實在平常;今夜和大家一起剝燒蛤,喝散裝啤酒,這才體味出無以言傳的妙處:焦糊的蛤皮下似乎有更嬌嫩的蛤肉,炙烤之後又帶上了特別的香氣,咀嚼一會兒,被冷冷的啤酒一送,直抵肺腑。“老弟,捎回一些給家口吧,”老工人建議。廖麥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