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不覺之間,半年過去了。1981年的陽春三月的一個周末晚上,謝書記忽然給我打來電話,要我於星期天到他作客。我接到這樣的電話,非但高興不起來,反而有一種騙子即將被人扭送到派出所時的恐懼,與這種恐懼相伴而生的是一種因長期對朋友的隱瞞和欺騙的負疚感。我心想,謝書記和史部長肯定還在為他們的“謝家寶樹”的“非凡才能”而沾沾自喜,還在對我們文教界的這幫“騙子”心存感激之情,因而總想借機對我們這些所謂的有功之臣表達他們的謝意。我十分清楚,任何欺騙都不可能長久,現在大概是到了揭穿這種鬧劇式的騙局的時侯了。為此,我作好充分的思想準備,當謝書記和史部長在得知內情後而大發雷霆時,我便主動承擔全部責任。承認自己犯了官僚主義的錯誤,以致使這種鬧劇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星期天,我吃過早飯後,便騎上自行車趕到謝書記於前不久才遷居的“書記大院”。我是第一次進入這座大院,從大院柵欄門朝裏一望,不能不被大院裏的景致所吸引。這座大院隻有一幢兩層樓房,樓房坐北朝南,背靠廢舊的城牆,城牆現在已變成綠樹成蔭的植物園,環繞著臨江古城,宛若給這座曆史文化名城帶上了一個花環。“書記大院”雖然背枕城牆,但為了安全起見,仍修建了高高的院牆。院牆內的四周,環列著一株又一株高大的白玉蘭樹和桂花樹。現在正值仲春時節,玉蘭花正在爭芳鬥豔,一股一股清香隨著微風向人襲來,使人頓覺心曠神怡。一進大院,就是一個占地不下三十平方米的花壇。花壇上,栽種著各色品種的牡丹。由於今年春天氣溫偏高,牡丹提前開放,一朵又一朵如同小姑娘臉盤大小的花朵,在枝頭炫耀自己的美麗:白的彐白,紅的火紅,還有黃色的、紫色的、黑色的……都在蒼綠色的葉片的映襯下,爭奇鬥豔,美不勝收。從花壇到樓房的甬道的兩側,是修剪整齊的長青樹牆。樹牆中間,又間雜著幾株扁柏……總之,如果你走進花園中,一定會產生一種便仿佛進入了一個世外桃園般的感覺。這座“書記大院”的真正主人是原任地委書記。他於離休前,讓行署辦公室為他專門修建了這座別墅式的大院。他本想離休後在此頤養天年,誰知他從離休之日搬進這座“書記大院”後不到半年,上帝竟早早地將他接走,讓他提前享受了芸芸眾生都能享受到的“死”的權利。他“革命到底”後,他的夫人也耐不住寂寞,在經受了一年多的感情和病痛的折磨後,也步了丈夫的後塵。書記的兒女們覺得,樹倒了,“猢猻”自然應該散了,他們不等房管部門上門催促,便自動搬出了這座並非他們能久戀的寶地,去住與他們身份相稱的平民屋去了。開始,謝書記是堅決不同意搬進這座“書記大院”的。他認為這座豪宅的建設本身就是對權力的亂用,加之過分豪華,也有違黨的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是一種特權的象征。如果自己住進去,實際上是在自己與群眾之間人為地撅出了一條鴻溝,必然引起群眾的非議和不滿。史部長從來都是夫唱妻隨,既然謝書記不願意搬,她當然也反對搬遷。不過,她之所以不願搬進“書記大院”,還有一層原因就是她認為這套樓房不吉利。因為她十分清楚,老書記夫婦倆雖然到了離休的年齡,但身體都不錯。而自從搬進“書記大院”後,竟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接連死亡,這隻能說明“書記大院”確如群眾中所傳的那樣,是一處“凶宅。後來,地委辦公室的房管部門的負責人來作謝書記的思想工作,說:“這幢樓房不能長年累月地空著,而有資格住居的隻能是本屆地委書記。”謝書記本來想以自己住進這樣的樓房會脫離群眾為由拒絕搬遷,不想未等他開口,這位負責人又說,“現在幹部和群眾中,都在謠傳,說你不願意搬進這幢樓房,是因為擔心住進去後不吉利……”
謝書記一聽,火了,說道:“我謝東山是一個入黨三十多年的老黨員,信仰的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豈會因為這幢樓房死過人而不敢入住的道理!既然大家有這種傳言,那我們隻好住進去了。”
就這樣,謝書記一家才搬進了“書記大院”,使這套空宅成為真正的“書記大院”。
我來到大院門口,按了按門鈴,謝書記仿佛早就在等著我的到來似的,一聽到門鈴聲,立即跑來開門。我將自行車推進大院停放好,便對謝書記說道:“謝書記,你這座大院可以說是‘芝蘭玉樹,生於庭階’呀!”
他爽朗地笑了,說道:“你呀,難怪叫白水田,不僅‘白水’是‘甜’的,就連你這張嘴巴也甜得很呀。”
也許是疑心生暗鬼吧,他的話使我感到非常不自在,我甚至猜想,他很可能已經知道他的寶貝兒子的事了,不然,為何從來不拿我的名字開玩笑的他,現在竟然對我進行這樣的調侃,是不是要對我暗示什麼呢?
他沒有發現我的尷尬和羞窘,繼續說道:“說歸說,笑歸笑,說實在的,當年謝玄用‘芝蘭玉樹,生於庭階耳’來回答他的叔父謝安的‘子弟亦何豫於人事,而正欲使其佳’的問話,確實是非常精辟的,它道出了天下為人父母者的期期苦心……”
我敷衍道:“是呀,可憐天下父母心嘛!”
他接過我的話,說道:“你這個當文教局局長的,給了我和老史這對可憐的父母許多驚喜,今天,我們也要給你們一個驚喜!走,進去談!”
他所說的要給我們一個“驚喜”是什麼意思?是賣關子,還是挖苦?我開始忐忑不安了,我想,我這個曾締結了他謝東山和史翠娥姻緣的“老槐樹”,很可能要“枯死”在他們的愛情結晶之一的“謝家寶樹”之下了!
我硬著頭皮跟著他走進一樓的會客廳,不想一跨進門檻,竟意外地發現“紅痞子”和“莫輕信”(人們根據諧音給穆青杏取的綽號)正坐在沙發上!隻見“紅痞子”頭靠沙發正閉目養神。看樣子,他也是作好了挨罵的思想準備的。而穆青杏則不然,她正在悠閑地嗑著瓜子,顯得輕鬆自如,從她的一臉表情看,她好象是來領取獎賞似的。看到我進來了,穆青杏笑道:“頭,你知道謝書記叫我們來是怎麼回事嗎?”
“紅痞子”猛地睜開眼睛,接過穆青杏的話茬說道:“那還用說,肯定是為文教局和一中慶功唄。”
穆青杏譏諷道:“要論功勞,你‘紅痞子’的功勞最大。你想,你們僅用一年的時間就讓謝困難以優異成績從完小畢業,這在中國的教育史上,恐怕還沒有先例吧!”
“紅痞子”是不會吃啞巴虧的,他反唇相譏道:“我聽說,你曾當眾講過,你可以讓謝困難隻用不到一年時間就學完初中的課程。今天大概是來向謝書記交賬的吧?”
這對一見麵就打嘴巴官司的叫雞公!在這種時刻仍爭強鬥勝,真叫人惱火!我怕他們言多必失,忙製止道:“你們要是互不服輸的話,我保證以後一定為你們兩個召開一個萬人大會,讓你們在大會上吵個夠!我求你們,現在安靜一下好不好?”
正在為我們泡茶的謝書記插話道:“老白,你這是幹什麼?不要怕爭辯嘛,爭辯實際上是求得真理的最好方法。我曾經在西藏的一個寺廟觀摩過喇嘛辯經,他們爭論得既激烈又鐃有風趣。他們為什麼會樂此不疲呢?因為辯論是掌握佛經的最好途經之一。現在穆老師和洪老師的爭論實際上是互相肯定對方的成績,這很好嘛,你何必阻止呢!”他說罷,迅速將話題一轉,接著說道,“要論功勞,我認為,實小和一中,還有你白局長都是勞苦功高。我今天請你們來,就是為了向你們表示我們的一點謝意……”
謝書記的話,使我一頭霧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難道他仍被蒙在鼓裏?若如此,今天的一頓臭罵就可以避免了。然而,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使我更加無地自容。他還在做著“謝家寶樹”的美夢,這種美夢一天不醒,我的負疚感就會繼續折磨著我,一種犯罪和罪惡感就象一塊巨大的磨石,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為了鬆弛一下壓抑的心情,我有意將話題岔開,對謝書記問道:“謝書記,史部長和困難不在家嗎?”
“老史在廚房幫阿姨當助手。困難陪他的兩個同學釣魚去了。”謝書記答道。“困難離開我們的時間長,同我們在一起,他總感到別扭。我們隻得讓他隨心所欲,免得他將我和老史當成‘繼父’和‘後娘’。”
他的話立即引起一片笑聲。
“謝書記,聽說你在參加革命前是縣立中學的學生,我猜想,在學校你很可能是一個不太安分守己的人,甚至可能是個淘氣包……”不想穆青杏此時竟提出這個問題,使我大感驚詫。她不等謝書記回答,又接著說道,“請你如實回答好嗎?”
謝書記沒有生氣,笑著反問道:“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不安分守已的人和淘氣的人往往智商都比較高。”
謝書記大笑了起來,說道:“實不相瞞,在當時我確實是一個不安分守紀的人,也可以說是一個淘氣包……”
“看來,謝困難是繼承了你的傳統……”
“哈哈……”謝書記開懷大笑。“你這是變著法說我的兒子也是淘氣包呀!好,調皮一點好,我就擔心他不會調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