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世上最複雜的、最奇怪的、最具威力的是人的感情。人一旦動起感情來,就可以產生巨大的原動力,在這種原動力的驅使下,既可以搬山,又可以倒海,從而為自己創造出一種嶄新的天地,開創一種色彩斑斕的新生活;同樣,這種原動力也可以成為一種腐蝕劑、一種可怕的反向力。在這種腐蝕劑和反向力的作用下,一個人可以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向墮落,走向毀滅,可以做出許許多多荒唐的事情來。感情是平地上的水銀,它的流向是不固定的。正是這種無定向流動的感情,既可以給人快樂,使人碩果累累,使人家庭幸福美滿,使人倍受他人尊敬;也可以給人以憂傷,使人一事無成,還會使親朋反目、妻離子散,使人一輩子為自己的感情衝動懊悔終生。因此,可以說,一個能把握自己的感情的人,才有可能把握自己的命運,才有可能成為生活的強者。從表麵上看,謝困難是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夥子,要麼石滾壓不出一個屁來,要麼一開口便撐得死人。然而,他的感情世界卻是極為豐富和複雜的,在他的極為豐富和複雜的感情世界裏,最核心的部分是他對呂梁山的那片黃土地的眷戀,對小神頭堡的鄉親們的思念,對養育他一十二年的陳榆樹夫婦的熱愛。在這種感情的驅使下,他可以懷著對城裏人的“敵意”,裝傻賣傻,以保持他的農民“本色”和“尊嚴“。當他在穆青杏的啟發和教育下,開始認識到隻有掌握了文化知識才能真正為當農民的養父母爭氣時,他的聰明才智便象火山爆發一樣,勢不可擋。籠罩在他頭頂上的那頂“夾生苕”或“囫圇苕”的帽子,在這種火山岩漿的炙烤下,很快便被化成水氣和霧靄,他的非凡的智力偶露崢嶸時,人們便情不自禁地將其驚呼為“天才”和“奇人”。經曆了這種喜劇性的變化之後,我同他的父母一樣,處於一種極度的亢奮狀態之中,為了替他洗刷罩在他頭頂上的“囫圇苕”和“夾生苕”的不光彩的陰影,我便利用一切埸合,為他宣傳,企圖在他前進的道路上為他鋪上紅色地毯,讓其昂首闊步,勇往直前。但是,我萬萬沒有料到,我的這種心血來潮之舉,竟給他帶來不少麻煩。

當人們聽說地委書記的小兒子是一個智力超凡的年輕人時,也不知他們是受到一種什麼力量的驅使,竟紛紛來到我們學校看稀奇。就象當時對待所謂的耳朵或胳肢窩能認字的“神童”那樣,相信者便來恭維,並不顧事實地神吹;懷疑者便來糾纏和刁難,以便證明自己對所謂的特異功能隻不過是一種騙局的推斷的正確性。於是,一時之間,我們一中便成為人們訪勝獵奇的“風水寶地”。

麵對這種出乎我們意料的情況,我急了,穆青杏也急了。盡管我們想努力控製這種局麵,但收效甚微。我們擔心,麵對這種情況,謝困難要麼會真的以為自己是所謂天才,從而飄飄然;要麼又犯傻,對“城裏人”的這種“追星”行為因反感而產生敵對情緒,甚至於影響到學習的積極性。當這股風剛剛刮起來的時侯,謝困難還能應付,可是慢慢便感到厭煩和反感,到最後便是憤怒了。當有人向他提問時,他要麼緘口不語,要麼惡語相向。比如,有人問他:“748+748等於多少?”他會立即回答道:“‘氣死爸’加‘氣死爸’等於一個死老爸!快回去吧,你的那個被你氣死的老爸正等待安葬哩!”挨罵的人當然知道他是裝瘋賣傻,變著法罵人,但又不願意承認自己挨罵的事實,便罵他是“夾生苕”,然後氣急敗壞地離去。離開後,當然四處散布謝困難根本就不是什麼“天才”,而是一個沒法治的“夾生苕”。象這類被謝困難罵過的人不在少數,他們雖然不能公開對謝困難怎麼樣,但在背地裏卻可以用流言蜚語對他進行中傷,給他戴上一頂“夾生苕”的帽子。盡管這種帽子有損謝困難的聲譽,但還不至於對他的學習和生活產生直接的影響。而且,由於造訪者都沒有從謝困難這裏得到想要得到的東西,而後麵想要來造訪的人一聽說謝困難隻不過是被人誤傳為“天才”而實際是“夾生苕”時,自然也就失去造訪的興趣。雖說這並不是我們希望的結果,但是,從此之後一中校園內卻漸漸恢複了平靜。

不想一波剛去,一浪又起。

這年暑假開始前夕的初升高的考試期間,經過校委會的研究,我們決定讓謝困難參加全區的統一考試。考試的結果出來後,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成績竟出乎我們的意料,好得令人難以置信:語文和數學兩科分別是98分和96分,外語也達到了84分,政治稍微差一點,隻有70分。我們在驚喜的同時,決定發給他初中畢業證書,讓他升入高中。地區電視台不知是從哪裏得到這個消息,兩名記者突然跑到一中來,提出要對謝困難進行采訪。我得到消息後,立即從文教局驅車趕到一中,根據以前的經驗,我擔心他會在哪個坎子上過不去而犯傻。他還太年輕,從未同報社和電視台的這些“無冕之王”打過交道,不知他們的厲害。當我趕到一中時,兩位記者已經到了學校,正在教學大樓等待謝困難。據說當時謝困難已經同羅鍋巴和宋光腚上街去了,穆青杏已經派人出去找他。我同這兩位記者較熟,我一邊同他們閑聊,一邊委婉地勸說他們取消這次采訪。他們當然不同意。其中一個叫袁平的記者說道:“我說老白呀,你是我們地區文教界的掌舵人,你們將一個一字不識的文盲僅用兩年時間,就讓他讀完小學和初中,並以令人難以想象的優異成績升入高中,這在教育史上可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跡呀!作為黨的傳媒工具的電視台,假如對這種典型不進行報導就是最大的失職呀!你應該積極支持我們才對,怎麼能勸我們放棄報導呢?”

就在我準備繼續同他們糾纏時,謝困難回來了。我和穆青杏隻好將兩位記者的來意向他說明,並要求他配合記者的采訪。他一聽,臉上立即罩上了一層陰雲。他對兩位記者說:“我又不是領導,你們采訪我幹嗎?”

他的話讓袁平感到可笑。他說:“我們電視台是麵向全市人民的,你不是領導難道就不能采訪和報導嗎?”

謝困難將嘴一撇,說道:“你們知道臨江地區的群眾是怎麼稱呼你們的嗎?”

袁平十分感興趣地問道:“嗬,你說說看,群眾是怎麼評價我們的?”

謝困難說:“稱你們是臨江地區領導幹部的專職導演和攝影師。”

兩位記者異口同聲地問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怕謝困難言語有失,忙對他說道:“困難,別胡說!”

謝困難不滿地瞪了我一眼說道:“我還沒有說,你怎麼知道我是‘胡說’?”

袁平說:“你講,我們正想聽聽來自群眾中的聲音哩!”

困難說道:“因為一打開電視機,隻要是臨江電視台的節目,出台的都是那幾個‘老演員’——”

“哪幾個‘老演員’?”袁平問道。

謝困難回答道:“臨江地委和行署的領導唄!比如謝東山、王樹人(地委副書記)、陳大力(地委副書記兼副市長)等等。”

袁平和另外一個記者聽罷,情不自禁地發出爽朗的笑聲。袁平說:“謝謝你,你所反映的群眾意見非常中肯,今後我們一定注意改正。不過,今天我們來采訪你,可不是因為你是領導呀,所以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采訪。”

謝困難說:“俺雖然不是領導,卻是領導的兒子。如果我不是謝東山的兒子,你們會這麼積極來采訪我麼?”

袁平說:“不,我們來采訪你,絕對不是因為你是謝書記的兒子……”

不等袁平把話講完,謝困難就說道:“那好吧,既然你們對謝東山的兒子不感興趣,就耐心等待吧,等俺當了領導後,你們再來采訪俺!”他說罷,不管三七二十一,扭頭衝出房間,很快便不見身影。

我和穆青杏都沒有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隻好一個勁地向袁平和他的同伴道歉。袁平笑了笑,說道:“想不到這個小家夥還是蠻有個性嘛。算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以後有機會再來麻煩你們。”

盡管袁平和他的同事沒有對謝困難的態度表示反感和不滿,但我們依然擔心他們會利用他們的能量散布對謝困難不利的言論,從而再次引起人們對謝困難的非議,給他帶來負麵影響。然而,我們的擔心的是多餘的。幾天後,我忽然接到謝書記的電話,他在電話中說:“老白,聽說困難在接受地區電視台的采訪中,向電視台提出了非常有價值而中肯的意見?到底是怎麼回事?能不能詳細跟我說說?”

我沒有想到困難拒絕電視台的采訪這麼快便傳到謝書記那裏去了。我便將事情的經過告訴他。他聽罷後,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說道:“想不到這個小家夥還蠻有政治頭腦嘛!他所反映的群眾意見我認為非常重要。從表麵上看,這種意見是針對電視台的,實際上是對地委和行署的。如果長此下去,我們一定會脫離群眾。我一定會對地委常委和行署主要負責人約法三章,從今以後再也不能當這種讓群眾反感的‘演員’了,一定要將電視鏡頭對準我們的衣食父母的老百姓……”

果然不久,地委便發出了通知,規定從今以後地委和行署主要領導要盡量少在電視台出現,如果萬不得已,一個月之內,也不得在電視台出現兩次,超過兩次者,作為違反黨的紀律處理,輕者警告,重者按廣告收費標準罰款。地委發出通知後,各縣(市)也發出了類似的通知,這樣一來,地區和各縣的電視台的新聞節目中,便很少看到被群眾戲謔為“帶官帽的明星演員”的麵孔了。當廣大群眾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後,很自然對謝困難發出一片讚揚聲,使得這個曾被人罵為“夾生苕”的人聲譽鵲起,被人們稱之為敢仗義執言的英雄。

這種情況是我們完全沒有料到的。作為地區文教局的局長和一中的校長的我,自然暗自高興。不想穆青杏見我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竟給我當頭潑了一瓢涼水。她對我說:“尊敬的校長大人,你別高興得太早,這種與謝困難的真實思想並不對等的叫讚揚也好、叫吹捧也好,對於謝困難本人來說都不是一件好事……”

聽了她的話,我頗不以為然。說道:“你別危言聳聽,通過電視台的這次改革以及人們對謝困難的讚揚,至少不會再有人罵他是‘囫圇苕’和‘夾生苕’了。”

穆青杏笑了笑,說道:“‘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由於謝困難的特殊身份,注定他會成為人們的關注的目標,而他的性格又會注定他對人們的這種關注感到反感和厭惡,所以我斷定衝突必然會再次發生。”

她的分析不無道理,我默然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一個禮拜之後,同為“黨的喉舌”的《臨江日報》社的社長在社委會上大罵屬下缺乏政治敏感性,以致讓電視台在謝困難身上搶先得分。為了將失去的分數撈回來,將丟掉的臉麵撿回來,他要求采訪部立即組織力量在謝困難的身上挖撅出更有價值的新聞。對於社長的指示,采訪部焉敢怠慢!他們立即派出兩位經驗豐富的記者來到一中,要求對謝困難進行采訪和報導。

我得悉這一消息後,趁報社記者尚未到來之前趕到一中,同穆青杏商討對策。不想穆青杏卻顯得十分鎮靜,她說:“我們不是幼兒園的阿姨,而謝困難也不是兩三歲的小朋友,用得著我們操冤枉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