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走了,林海也顯示出了它的輕鬆。這場大雨,持續了多天。暴發後的山洪,橫衝直撞著呼嘯而下。衝走了鳥類,卷走了獸類。鹿崽、麅崽、狼崽和豹崽被洪水卷走,它們的母親隻能眼淚汪汪,一聲聲哀叫。有些老狼為了生存,隻能萬般無奈地遷徙。用食草動物的胃(牛肚子或騾馬的肚子)把小寶寶裝在裏麵,用嘴銜著,向河對岸遊去,因為母狼致死也不會扔下自己的孩子。可是那隻母豹子在匆匆逃離時竟然把傷崽留給了對手,還將咬死後叼到樹上的母鹿又扔了下來,徒勞往返。母豹的行為讓鹿場的男女都感到了驚詫。
天亮了,滂沱大雨也漸漸地小了下來。隻有悶雷還在空中轟隆轟隆地滾過,閃電也暗淡了許多。淅淅瀝瀝,遠遠近近仍然是一片雨聲。多日暴雨,七鬼峰上有些巨大的石頭滾落了下來,砸斷了無數棵幼樹。河道阻塞,河水泛濫,毀壞了農田,也衝倒了房屋。不少林場還有人畜被淹死的情況發生。勤快的人家不顧疲勞,撿回來的一袋子一袋子的黑木耳,如今晾,沒地方晾;曬,沒地方曬,最後隻能愁眉苦臉,眼巴巴地扔掉。野豬嶺的地勢較高,山風平緩。嶺西是大豐河,嶺東是河裏河。暴雨再大,野豬嶺鹿場也可安然無恙。但是豹子的偷襲卻給鹿場員工帶來了痛苦和災難,損失之大,在全省林區中也是重災區。整個鹿場是滿目狼籍,汙水橫流,腥臭刺鼻,一隻隻死鹿橫倒豎臥,慘不忍睹啊!
夏天夜短。天亮雨止,首先是百鳥唧唧喳喳不停地叫,仿佛是在彼此問候,又似乎是不約而同地展開了議論,議論暴雨中這殘酷的一幕。二十多隻母鹿,活蹦亂跳,眨眼之間就暴屍於圈內,腹內小崽也與其母同歸於盡。如此計算,死亡的數字就恰恰多了一倍。特別是那隻母鹿,名字叫“武則天”,也是一號鹿圈的自然領袖,肚子特大,又能吃能喝,子孫後代已經多茬。每次懷孕都是雙胞胎或多胞胎,曆來在鹿場享有特殊的照顧。陳桂蘭曾說:“鹹鹽沒啦,寧肯人不吃,也不能苦了‘女王’。還指望著它呢!一年兩窩,多高的產量啊!又是胎盤,又是糕子,其他的母鹿呢,一年到頭才下一個小崽。都像‘女王’這樣,咱們姐妹,還能愁沒錢?玉秀妹子,你說對吧?”
此時此刻,天剛放亮,陳桂蘭和柳玉秀就踉踉蹌蹌,跟頭把勢地涉河奔了過來,沒進圈門眼睛就直了。一眼發現了躺著的“女王”,她倆二話沒說直奔過去,單腿跪地,抱住“女王”就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喊:“老天呀!可怎麼辦啊!這挨千刀的、該死的豹子……肚子裏的崽呀,也白白地瞎了!”陳桂蘭哭著嚎著,突然站了起來,晃動著腦袋,咬牙切齒使勁吼道:“本魁呀!你不給它們報仇,我就跟你沒完!哎喲媽呀,老天爺啊!疼死我啦!”在場的人誰都知道,陳桂蘭和“女王”的感情十分深厚。放牧的時候,“武則天”吃飽了就圍著桂蘭,舔舔她的雙手,吻吻她的額頭,目光溫柔,充滿了一種特殊的關愛。桂蘭是隨丈夫被發配到這兒來的,孤苦伶丁,心靈深處自然就有說不盡的苦惱。人家玉秀在林場還有一個表嫂和姨媽呢!時間久了,也有個地方能訴訴衷腸。可是她陳桂蘭呢,除了丈夫和女兒,唯一的伴侶,就是這隻通情達理的“武則天”了。鹿場有些員工不止一次看到,每當陳桂蘭和宮本魁吵嘴以後,她就會跑到鹿圈裏麵,抱著“女王”磨磨叨叨地訴說上半天。“武則天”呢,就會伸出舌頭,非常溫柔地為她舔去了眼淚。女兒媛媛多次生氣地說:“媽媽,你不要我啦!母鹿好乖好乖喲!”“女王”一死,陳桂蘭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此刻,陳桂蘭對丈夫悲恨交加地暴喊了一頓之後,全身抖著,臉色煞白,彎腰抱著鹿頭,又是一陣嚎啕。她是真的痛心,也悲痛到了極點,像死了親人一樣,披頭散發,大顆的淚珠順腮幫子滾動。肩膀子一聳一聳的,摸著鹿頭的手也在不停地哆嗦。沒人相勸,柳玉秀、薑永吉、趙長山、宮本魁都用淚眼相互望著,聽著桂蘭一聲聲地嚎啕,彼此心間,無不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別說是張嘴說話,連呼吸喘氣似乎也感到非常艱難。大夥兒的目光在滿圈的死鹿、桂蘭和“武則天”身上移動,最終停留在了雄性馬鹿“拿破侖”的身上。
雷聲已經遠去,天亮時,淅淅瀝瀝的雨點兒也終於停了下來,但濃雲仍然很低,罩著群山,裹住了林海。順溝塘子看去,空中的雲彩在急走,像奔馬一樣;低處的緊貼著地麵,像一塊輕紗,也似一團團的煙霧;煙霧的下麵,溝溝坎坎裏一片水聲;樹葉花草似乎都在向外滲著水珠。宮本魁、薑永吉和趙長山三個男子全都像落湯雞一樣,從頭到腳讓雨水澆了個透。
因為寒冷,也因為痛恨,他們臉色灰白,上下牙也在咯咯地響著。眼前全是死鹿,令人感到了絕望。絕望的同時又都在思索和質問著:誰惹了黑豹?黑豹為啥要跟鹿場結仇、作對,來報複和禍害咱們呢?野獸不搞霸權,更不會侵略和擴張,三次光臨,均是有它們的目的和動機。動機的根源,很有可能是襲擊錯了目標,誤把野豬嶺視為了老鶴林。老鶴林的炮手,不知道是哪位大爺和姑奶奶,跟黑豹家族結下了仇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可能是中心狩獵隊惹了禍,如今是野豬嶺鹿場代他們當了替罪羊。
在白樺樹下麵狗突然咬起來:汪汪汪!汪汪汪!三隻獵犬一邊狂咬,一邊蹦蹦跳跳地兜著圈子。宮本魁知道狗在樹下嘶咬著什麼,麻木的神經倏地清醒了。毫無疑問,獵犬圍攻的肯定是他用利劍刺下來的小豹子。他大步邁了過去:“滾!別它媽的瞎咬,現在來精神了!”三隻獵犬極不情願地躲到了遠處。搖頭晃尾,氣哼哼地卻又無可奈何。
宮本魁彎腰先撿起了自己的短劍,在褲腿上擦去血跡,插入刀鞘,才全神貫注地端詳起了濕地上的豹子。豹子不大,大約有二三十斤,方頭圓臉,亮亮的眼睛,黑毛中紫紅的暗花,斑斑駁駁,極像梅花又似古時的銅錢。豹子躺在地上,猛地一看,簡直就是家養的狸貓。它喉嚨上的傷口裏淌出來的鮮血,把綠茸茸的草地染紅了挺大一片。豹子腦袋貼著地皮,四爪微顫,毫無疑問,它還沒有徹底死。宮本魁躬下腰,用手指在它鼻子上輕輕地試了試,心裏頭說道:“噢!還有氣呢!沒死,算你命大,也算你萬幸!”當時因為下雨,還因為黑夜,最大的原因是槍響劍飛,左臂一顫才略偏了一點。宮本魁邊想邊用右腳又輕輕地踢了它一下。他目光威嚴,小聲兒說道:“好吧,優待俘虜!既然沒死,那就讓你再繼續活著。野豬嶺上,這也是緣分嘛!父母有罪,我可不能讓你也受到株連啊!”以物喻人,宮本魁比誰都有更深刻的感受。當年在會議上發言,就因為自己替彭德懷和黃克誠說了句話便被貶到此地。當時,宮本魁說:“彭老總的萬言書,我認為沒錯,是真實的客觀存在嘛!說黃總長反黨,我不同意這個說法……”就這麼兩句話,他就被關押了起來,並脫下了軍裝,被迫無奈地定居在了野豬嶺上。黑豹子三次血洗鹿場,這隻豹崽都沒有介入,它是隨從,陪伴父母到這裏來的。這一次重傷,從客觀上分析,也不能說它是冤枉的。跟自己一樣,懵懵懂懂、糊裏糊塗地被人從暗處打了下來,可憐的豹崽,你父母犯罪,你幹嘛不躲開?隔籬笆觀陣,來湊這份兒熱鬧……正低頭思索,就聽小趙哭泣般大聲地喊道:“宮場長啊!你快來呀!快來呀!‘拿破侖’它怎麼地啦!”
宮本魁猛地一愣,撇下昏迷中的小豹崽子,顧不上多想,抬腿踉踉蹌蹌地就撲了進去。“拿破侖”和“武則天”是天生的一對。夜裏清楚地看到,是它的勇氣保護了後麵的母鹿。混戰之中,難道這隻神奇的鹿王……衝進圈內,來不及細看,他就像傻子一樣,全身抖著,大叫了一聲:“啊……”
宮本魁摟著“拿破侖”的脖子,混濁的眼淚順著他的黑臉上的絡腮胡子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早起的烏鴉在空中一邊盤旋一邊哇啦哇啦地慘叫,“哇——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