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3 / 3)

大屁股,大乳房,滿臉黑麻子。有一次宮本魁親眼見到她,兩口子吵架,從屋裏追到了門外麵,“棒米樓子”可能是正做飯呢,左手抓著土豆子,右手拿著土豆撓子。幾步就躥了上來,老母雞攆小雞崽子一樣。伸手就把丈夫給擒住了,卡巴襠裏頭一塞,兩腿夾住,繼續打手上的土豆皮子。嘴裏頭還氣哼哼地嚷道:“我讓你動手動腳!我讓你動手動腳!蹬著鼻子上臉,你認為老娘舍不得打你哪!”雙腿再一使勁,張德林在下麵就狼嚎上啦:“哎喲媽呀!疼死我啦!疼死我啦!救命啊!救命啊……”山裏住家,圍牆都是樟子,透過樟子一目了然。夫妻吵架,鄰居出來看熱鬧。宮本魁初來乍到,不詳內情,又是一隊之長,站在路上勸解她道:“算啦!算啦!孩子淘氣,教訓兩下子就行唄!你瞅瞅大……”“夥”字沒有出口,左右鄰居轟地就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兒子比媽,還大一旬呢!媽打兒子?哈哈哈哈!”大夥兒一樂,“棒米樓子”兩腿不由得一鬆,張德林從夫人的卡巴襠下麵躥了出去,麵子上下不來,回屋拎槍惡狠狠地罵道:“我他媽的,槍、槍、槍斃了你!”夫人滿不在乎,左手晃土豆,右手揚土豆撓子,揶揄嘲諷嘿嘿嘿笑著說道:“你有那個膽嘛?把槍給我送回去。看老娘捶不死你!沒有個兔子膽,還翻天了哪!”兩嗓子喊完,張德林真就乖乖地把獵槍收了起來……從此以後,宮本魁才知道,狩獵隊有個叫花鼠子的隊員,也知道花鼠子的老外號叫棒米樓子,夫妻二人堪稱是一怪。

此刻,“棒米樓子”拎著槍口冒煙兒的獵槍,晃著大屁股,悠動著大奶子,氣哼哼地指責宮本魁喊道:“宮本魁,你有尿衝著姑奶奶我撒,欺侮俺家的花鼠子,一綁就是大半天哪!小胳膊小腿,你們當然是不心疼啦!大熱天的,火辣辣地綁著……折騰出病來,姑奶奶跟你沒完。”不等宮本魁解釋,“棒米樓子”的矛頭又對準了那個劉隊長:“打死老牛咋啦!老娘賠你的牛錢。多少錢,吱一聲,嚇出他的病來怎麼辦哪!哼!還是那句話,逮捕我的老爺們兒,站著進來,老娘讓你們躺著出去!……不服咱就試試!光著屁股燒香——你們算哪一道呀!瞅瞅你們還背著那塊彎彎鐵,嚇唬別人哪,還差不多,到老鶴林來,哼!三兩棉花扯線——也不他娘的紡紡!不就是一頭牛嘛!姑奶奶這三百來斤,犁地拉田,不比一頭牛差,吱一聲,老娘現在就奉陪你們,走到哪兒都行!”黑鐵塔一樣,邊罵邊凶神惡煞般地撲了上來。劉隊長他們一個勁兒後退,膽顫心驚,臉色都白啦!嘴裏頭還告繞兒般地:“我們走!我們走!誰也沒說非、非、非逮捕呀!”宮本魁急了,兩手掐腰,衝著“棒米樓子”大吼了一聲:“於翠花!“棒米樓子”一愣,掃了宮隊長一眼,兩腿才情不自禁地站在了原地。

被迫無奈,劉隊長三人已逃到了公路上,宮本魁從樹椏上摘下來挎包,把農民喊住,和藹地問道:“你那頭耕牛,能值多少錢哪?”“四百多塊錢!”農民老實地答道。“那好!牛錢由我們賠償,耽誤了春耕,就深感抱歉啦!”說著,宮本魁從挎包內掏出來一架鹿茸,雙手捧著,交到了農民的手上:“收下吧!送到藥材公司,能賣六百多塊錢!”農民感激不盡,又要下跪,被宮本魁一把拉住了。眾人為張德林鬆綁。“棒米樓子”當眾咬著牙根兒跺了兩腳:“宮本魁,你等著,姑奶奶跟你沒完。哼!黑瞎子打立正——老鶴林,你就想一手遮天啦!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呸!還大笑(校)呢!”眾人提醒宮本魁:“防著她點兒,這嫌娘們兒,狠著哪!”宮本魁沒往心裏去。讓張德林壯膽,是為了他好。他的夫人“棒米樓子”呢!豪放粗魯,有嘴無心,說兩句大話,出一口惡氣,也就算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憑心而論,老鶴林,還沒有一個人,能跟自己較勁兒。將心比心,宮本魁自己心裏頭有數。宋麗娟搬兵,張德林來了,還帶來了他的小舅子——“棒米樓子”的親弟弟。

弟弟和姐姐的個頭兒差不多,五大三粗,不用較勁兒也滿身都是力氣。處理陳桂蘭的後事,張德林能來,這是宮本魁沒有料到的,可是,不但自己來了,還帶來他的內弟,秋收季節,各家都很忙,挖菜窖、醃鹹菜、熟皮子、醃酸菜、收鬆籽、下套子、刨土豆等等,姐夫和小舅子都來,事實足以證明,“棒米樓子”於翠花,對他宮本魁還是有一定感情和敬意的,關鍵時刻才能見人心嘛!人際關係方麵,人人心裏頭都有杆稱,稱高低一眼就分明。

棺木下葬,墳頭矗立,料理完後事,鵝毛般紛紛揚揚的大雪也忽然停了,像接到了命令,又仿佛驀然間意識到了什麼,更好像是在準備著什麼。烏雲很低、很濃,以蔑視和盛氣淩人般的麵孔,繼續威脅著遠遠近近所有的山頭。山頭也突然地渺小了許多,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等待中忍受著,忍受中又似乎是戰戰兢兢、苟延殘喘,無原則地忍讓。烏鴉來了,幸災樂禍、也是匆匆忙忙、在墳頭兒的上空,繞了一圈兒又繞了一圈兒,一幫剛走,另一群又到了,“哇!哇!哇——”叫聲淒慘,又似乎是暗示著點兒什麼,讓人恐怖,可是又不忍心把它們轟走。淒楚、悲哀、安靜又荒涼,野豬嶺上隻有烏鴉的叫聲,於沉悶之中似乎才有一點點活力。十六個墳頭,人類的,也有獵物的,靜悄悄好像同時在訴說著各自的屈辱與各自的不幸。是提醒,更多的卻是控訴,提醒親人和朋友,控訴黑豹子們的血腥。七鬼峰,豹子溝,罪惡濤天,罄竹難書啊!家庭是社會的縮影,妻子是丈夫的港灣,走遠了有人牽掛,苦惱了有人給安慰,回家有人給熱飯,困倦了有人給暖暖被窩。妻子是什麼?作為男人,妻子就是幸福的象征,是生活中的溫馨,是坎坷中的伴侶。

可是現在呢!伴侶走了,幸福沒了。溫馨是個名詞,家庭與愛情,變成了一小堆冰涼的黃沙土,孤伶伶的,永遠守候在了野豬嶺上。眾人忙碌,宮本魁站在旁邊呆呆地望著,傻子一樣,眼珠兒不轉,眼睫毛都不眨。看著棺木下葬,看著一鍬一鍬的黃土覆蓋在了上麵。就那麼看著,又似乎是什麼也沒有看到,全身冰涼,四肢麻木,頭腦遲鈍,直到事完,有人喊他,他自己才隨著大夥兒回來。磕磕絆絆,跟頭把勢的,很長時間內,沒有語言,沒有表示,更沒有什麼行動。“嘎兒”一樣被鞭子抽著,抽一鞭子動一動。鞭子不抽,就傻乎乎地在那兒愣著,死亡了的感情,隻有那個墳堆在眼前不停地晃動著……飯後眾人返回了老鶴林,臨走時於寶坤向宮本魁透露了一條消息。國家主席劉少奇攜夫人王光美到伊春林區來了,中央最近又開了七千人大會。右派分子,很可能要甄別評反。“宮隊長,你應該去問問,中央不是允許老百姓上訪嘛!你是國家的功臣,跟我們不一樣,在這深山老林裏頭臥著,連我們都覺著,替你和孩子,於心不忍啊!自己的事,就得自己去辦,下來比較容易,上去可是就難啦!可是再難,咱們自己也得去爭取啊!滄海一粟,不去爭取,誰又能知道……”

宮本魁聽到了,但似乎又什麼也沒有聽到。麻木了的心態,僵化了的感情,凝固了的思維和死亡了的靈魂,已經遠遠超脫了這個世界。於寶坤帶來的消息,對自己來說,恍惚與朦朦朧朧中,聽到了也是遙遠而又渺茫的。如果還有一點點活氣的話,這點活氣又被一座冰涼的墳墓占領了,墳墓下麵是白茬子棺材——馬鹿槽子臨時改製的。棺材中躺著他的幸福,他的愛情,他的希望,信念和他的靈魂。妻子陳桂蘭在野豬嶺上埋著,他宮本魁一個人回北京還有什麼意義呢?返回北京,良知和靈魂,豈能夠容忍?是的,在野豬嶺上,最大的牽掛,最大的憂慮和悲哀,是七歲的女兒小媛媛,太可憐,也太孤獨了。想到女兒,麻木了的心靈才突然間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