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伊公路,在百姓中被稱作“拖不垮炸不爛的鋼鐵運輸線”。一年四季,來往車輛暢通無阻。其主要的原因,是鶴伊公路的西端——全省最大的鋼鐵基地——西林鋼鐵廠,其東頭是全國有名的煤炭燃料基地——鶴崗礦務局。煤炭運輸,晝夜不停,而且其運輸工具,全部是從蘇聯進口的特大型載重汽車——柴拖拉。十個軲轆,前後加力,由於拖拉機外型的特點,一般情況不容易陷住,草甸子泥坑均暢通無阻。所以說,多厚的積雪也不會影響交通。尤其是雪雨天氣,空氣濕度大,汽車碾過,在鹿圈的炕頭上就能知道又過去了幾輛,下行上駛?是空車還是重車?聽喇叭響,趙長山第一個深感興趣地說道:“喲!是到鹿場來的吧?柴拖拉的喇叭,沒有這麼響啊?”柳玉秀挺著大肚子,手牽著小媛媛,來鹿圈湊熱鬧。
聽趙長山說完,也歪頭側耳瞅著溝外頭說道:“真的哎!你們聽聽,可不是咋的,拉煤車的喇叭,哪兒有這麼尖呀!好像是吉普車吧,給咱們鹿場送鹹鹽來的吧?聽聽!聽聽!還叫喚著哪!是叫人的吧,誤在了溝門上。”宮本魁也停住了鐵鍬,直腰瞅了瞅外麵,喇叭的鳴叫聲,果然還在繼續著:“笛笛笛——笛笛笛——”毫無疑問,肯定是陷住了,按著喇叭召喚人幫忙呢!野豬嶺溝外是檢查站,檢查站與鹿場,兩部機子一根線,總機設在豐溝,檢查站一搖兩頭都響,宮本魁側耳朵聽了聽,室內鈴聲沒響,繼續幹活,如果有事,電話會通知的。突然,兩條牧鹿犬豎著尾巴,蹦著高兒在雪地上狂咬。
方向是正南,目標是溝外,積雪很重,盡管樹葉早已經落光,視野開闊了不少,但溝外麵來人,不進院子,站在鹿圈的這邊是不容易發現的。宮本魁剛一扭頭,來人也開始呼喊上了:“宮場長!宮場長!給看著狗哪!給看著狗哪!”隨著呼喊,兩個人,一前一後,沿著積雪中的小道,滿身是雪,踉踉蹌蹌地奔了過來。兩個人都是幹部模樣,後者戴一幅眼鏡,手抓棒子,一邊自衛一邊高喊著:“宮場長哪!宮場長哪!快來給看著狗啊!”“尤副部長?”宮本魁本能中情不自禁地小聲兒說道。春天就是他來宣布開除自己黨籍的,事隔半年,他又來幹啥?恍惚中一愣神的功夫,柳玉秀和趙長山同時說話了,愕然地也是憤慨地。“哎喲媽呀!又是他,戴眼鏡的!又是送什麼文件來了吧?今年春天……”“咬!咬!狠咬!奶奶個×的,又他媽的來幹啥?上一次就該把車軲轆紮了。今天又來放狗屁來啦!”“夜貓子進宅,又是這個喪門星!”薑永吉小聲兒補充了一句。宋麗萍倒是挺寬宏大方:“政府幹部,就是綹子上來人,咱們也不能無禮啊!”靠近政府,沒白受教育。
兩個人已經進院,在宿舍門前,衝鹿圈這邊繼續在喊叫:“宮本魁同誌!宮本魁同誌,請您過來一下,我們是來傳達文件的,小車在外麵陷住了!您快點兒來呀!”“又是傳達文件?傳達什麼文件?”宮本魁略一思索,命令大夥兒道:“休息十分鍾,都去聽聽,是什麼文件?”沒到近前,回來的組織部幹事就高興地嚷道:“宮場長,祝賀你啊!恢複黨籍,您被平反啦!還不快來跪拜接旨!”玩笑的口氣卻又透著十三分的真誠。“什麼?恢複黨籍,給我平反來啦?”宮本魁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與上次一樣,不相信自己被開除了黨籍。僅僅才半年,開除黨籍,恢複黨籍,都是這位組織部副部長來野豬嶺上宣布的。說不上興奮,也談不到激動,在雪地上站著,愣愣地看著組織上派來的欽差大臣。
幹事很年輕,軍裝軍帽,臉上紅撲撲的,目光是熱情而又激動的,也許是在雪地上跋涉的原因,軍帽掀在了頭頂上,一綹汗涔涔的頭發,貼著額頭不很規矩地在帽簷上悠動著。而遠處的那位尤副部長呢,光著腦袋,頭發油亮,表情嚴肅,鏡片後麵的目光是茫然而又困惑的,他左手半握著拳頭,右手莊重地拎著一個文件袋。褲子沾雪,警惕的目光,從鏡子邊上,不時提防和窺視著繼續在吼叫著的牧鹿犬:“汪汪汪!汪汪汪!”一縱一縱,在半米深的積雪中極不情願地跳躍著。因為上一次造成的敵視和成見,柳玉秀、薑永吉、趙長山都冷著臉子不吱聲,倒是黑牡丹宋麗萍大度,微微一笑,熱情地說道:“進屋啊!客人來啦!怎麼能在外麵說話呢!進屋,進屋,都進屋。剛才喇叭響,我就知道,鹿場肯定有客人來啦!”沒人吩咐,沒人安排,宋麗萍儼然充當了女主人的角色。“不進屋啦!”尤副部長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們是奉命來傳達文件的,小車陷進了,進不來,一會兒還得請大夥兒幫幫忙哩!咳!咳!”又咳嗽了兩聲,才鄭重其事地打開文件包的拉鎖,拿出來一份紅字頭的文件。挺了挺胸脯,扶了扶鏡子,掃了大夥兒一眼,又咳嗽兩聲,才舒了一口長氣,抑揚頓挫地晃著身子念道:
中央軍委總政治部組織部文件
根據中央八屆十中全會精神和鄧小平總書記的要求,軍委組織部對下列人員的曆史問題重新給予甄別……宮本魁同誌,恢複黨籍,恢複其名譽,林管局黨委對此特別的重視,收到文件,立刻安排專人來野豬嶺鹿場,當麵向宮本魁同誌宣布。
“宮本魁同誌,祝賀您啊!”說著,尤副部隊大步邁了進來,握著宮本魁的大手,使勁兒握著又重重地搖了兩搖。青年幹部一個勁兒鼓掌,其他人也仿佛意識到了什麼,雙手鼓掌,“啪啪啪”的掌聲,使雪地上的氣氛陡然間活躍了起來。鼓完掌,尤副部長又再次說道:“宮本魁同誌,請你準備一下,陳書記請你去談談。一會兒咱們坐車就走。”文件收了起來,看著披麻戴孝全身素白的小媛媛,宮本魁蠕動著嘴唇但什麼也沒說。恢複黨籍、領導談話,這都是正常的組織程序。幹部提職、工人轉幹,電台裏有聲、報紙上亮相,座談會、生活會、家庭便宴、同誌間的懇談等等,等等。宮本魁早已經預料到了,但是他不想參加,不是拒絕不給麵子,而是沒有必要了,妻子剛剛埋葬,女兒還重孝在身,沒有返京複職的要求,去伊春管理局,還有什麼好談的呢?不是治氣,而是委屈,不來野豬嶺,妻子桂蘭能魂斷這荒山野嶺?女兒小媛媛能失去了媽媽?想到這兒,他淒然地一笑,搖了搖頭深舒了一口長氣:“唉!算了吧!眼下正忙著呢,交配季節,轉告領導,改日再去吧!”說完,大厚嘴唇又石板似地閉上了。“這是陳書記的指示!”尤副部長表情威嚴,不容置疑地看著他說道,“宮隊長!組織找你談話,你可不能讓我為難啊!”“組織”兩字非常的沉重,伴著最後的“啊”字,板著的麵孔又嚴肅了許多。“好吧!我去!”宮本魁清楚,黨委領導的指示和行政領導的命令是同樣嚴肅的,再固執任性那就不是情緒上的問題了。是對組織上的態度,是紀律也是最起碼的原則。“好吧,我去!”看著墳頭上飄著的雪花,他又再次補充了一句,黨委領導談話,肯定還有更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