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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冬伐生產,第一場雪是關鍵。盡管是下午,但人們仍然在進進出出地忙碌著,有人坐車,有人騎馬,有人來請示,有人是來彙報。宮本魁是抱著女兒進樓的。他並不陌生,所謂的大樓,共計才兩層,二層黨委,一層是行政。在青年幹事的引導下,宮本魁懷抱女兒,直奔了黨委陳書記的辦公室。沒等進屋,小媛媛就醒了,揉著眼睛:“爸爸!到北京了嗎?”老說回北京,時間一久,連孩子都有點兒神經質了。小媛媛滑落到了地上,撒嬌地說道:“爸!不用你抱,柳阿姨說,我已經是大孩子了!”沒等宮本魁解釋,辦公室的門就開了。“啊!宮本魁同誌,可把你盼來了!”黨委書記陳光濤,熱情、豪邁、坦蕩又質樸,使勁抓著宮本魁的大手,搖了兩搖,感慨地說道:“這場雪下的,車不回來,我凳子都坐不住了,又掛電話,又到窗戶前瞭望。挺好,一路順風,平安到達。我這顆心哪,就總算是實落嘍!這就是小媛媛吧?來,讓伯伯抱抱!”陳光濤鬆開宮本魁的大手,躬下腰,一下又把小媛媛抱了起來,慈祥又親切地大聲說道:“這一次就不走啦,留在伯伯身邊上學,好嗎?”目光和聲音,都流露出領導者的歉疚。

進屋坐在沙發上,宮本魁默默地打量著辦公室的設備和環境,環境與林嵐局長的差不多,牆上掛著地圖,地圖旁邊是一個三開門的大書廚,廚內的書籍陳列有序,一看就知道,陳書記仍然在不停地充實著自己。寫字台、電話機、衣服架旁邊是臉盆架,毛巾肥皂井然有序。窗戶不大但光線充足,窗台上摞著厚厚的報紙,報紙上麵是幾本散亂著的雜誌。室內的陳設與主人的生活習慣是分不開的。早在半年以前,對這位書記,宮本魁就非常的熟悉,老戰友了嘛!陳光濤從吉林省調來的,五十多歲,老紅軍幹部,在陝北時曾經擔任過中央機關的管理處長。有一次,周恩來副主席招待斯諾等外國客人,陳光濤是司務長的上級。司務長找他,他也愁得沒有辦法,最後拿自己剛發的一條灰粗布褲子,跑三裏多地換來了七個雞蛋,三個大蘿卜,半缸子菜籽油,還有一大串幹透了的大辣椒……客人走後,周副主席握著陳光濤的手說:“你犧牲了褲子,招待了客人,我們大家,很感激你嘛!”在朝鮮戰場上,陳光濤任後勤部的副部長,宮本魁是警衛團長。有一次警衛團多領了一套戰地用的被服,陳光濤跑了三趟,愣是摳鼻子挖眼睛的要了回去:“直屬部隊,更不能多吃多占!”早在國外,宮本魁就了解了他的秉性和脾氣。兢兢業業,任勞任怨,處事謹慎,公而忘私。

缺點是膽小,沒有主見,魄力不足,說話辦事都有點兒迂腐。宮本魁在朝鮮大榆洞就曾罵過他:“操!娘娘們們兒,你還叫個男人?不就是一套破行李嘛!老子在國內,手槍都送人!”陳副部長不急也不惱:“對不上賬嘛!宮團長需要,可以把我那套給你……”陳光濤回國後,正趕上中央林墾部組建不久,總理指名,命他為部長助理,是梁希的助手,級別在李範五和李相符之下,名副其實副省級的職務。盡管他離開了部隊,運動後期也受到了株連,先是下放到吉林省紅石河林業局任副局長,去年才調來黑龍江省,伊春縣變特區,陳光濤的職務才恢複到了廳級,右派整風,三反和“打老虎”,他也像淘米和洗土豆子一樣,洗了一水又洗了一水。

自朝鮮分手,兩人快十年沒有見麵了,宮本魁看不見自己,可是眼前的陳光濤,似乎是一下子蒼老了有二十幾歲。滿臉皺紋,頭發全白了。銀光閃亮,第一感覺,是他變成了知識型的幹部。通過鬢發,宮本魁也知道,陳書記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還不到六十歲啊!後背微駝,兩腿走路也有點兒蹣跚。一身軍裝,袖口和領子都打上了補丁,樸樸實實,像農民,像教師,就是不像個廳部長級的幹部。胡子不多,長時間不刮,影響也不大,刮幹淨了倒讓人覺著沒勁。隻是他的眼睛,目光炯炯,嚴肅又深沉,眉毛特濃,長長的非常自然打了個旋兒,隻有他的眉毛,還能書寫著人生的滄桑和軍人的氣質。宮本魁坐在沙發上始終沒有說話。可是他知道,陳書記找他,肯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否則,不會派專車,冒此風險把自己接來。把自己接來,也許跟恢複黨籍有關,也可能無關;傳達文件,純粹是個借口,當然也是正當的理由。別人不懂,但宮本魁自己心裏頭明白。他在等著,陳書記跟他布置重要的任務。陳書記讓青年幹事把小媛媛領到了別的辦公室。

插上門後才開門見山地說話:“本魁同誌哪!今天把你請來,不是為了恢複黨籍,也不是找你談心,咱們這種人,鐵杆的共產黨啦!開除也好,恢複也罷,那都是個形式。對共產主義的信念,就是剝皮抽筋,骨頭砸成碎沫沫,要咱們脫黨,也是辦不到的嘛!所以說,你心裏明白,作為黨委書記,我陳光濤,同樣也更清楚嘛!還有你的愛人,陳桂蘭同誌的不幸悲劇發生,黨委就知道嘍!檢查站的同誌,當天就把消息,傳到了局機關……這些瑣事,今天哪,咱們就不談了。挺好,你把孩子帶來了,省得我再派專人,去接她一次!算是彌補吧!老同誌了,也算你給我一次盡義務的機會!孩子上學的事,是一天也不能再耽誤啦!否則,去馬克思那兒報到,咱們都沒有資格哪!好啦,咱們就不談這些啦,我知道,你這個傳奇式的人物,是不願意聽這些婆婆媽媽的……”陳光濤不抽煙,自己不抽,也不給客人預備。有事說事,一杯清水就包括了一切。宮本魁把煙卷換了出來,劃火柴點著,一邊抽煙,一邊琢磨著陳書記的意思,知道他有四個孩子,兩個上班,兩個還在上學。妻子是家庭婦女,小媛媛寄養在這兒,百分之百的沒有什麼問題。老同誌了,換個角度,自己也會這麼安排。不是人情,而是同誌之間,純粹的義務。周恩來總理和鄧穎超大姐,家中撫養的孩子,不都是烈士們的孤兒嗎?恢複了黨籍,自己有個好歹,女兒小媛媛,組織上也會給照顧好的。想到這兒,聽陳書記又繼續說道:

“本魁同誌哪!接到有關部門的通知一兩個月啦,七鬼峰下麵,確實是一個特大型的金礦,蓄存量之大,世界上也是罕見的呀!不過嘛,據國家有關部門偵察,這座金礦,日本人曾經勘測過多次了,日本人至今還在盯著不放;有潛伏下來的特務,始終盯著七鬼峰在活動!還有……”聽說有日本特務,沒等陳光濤說完,宮本魁忽地一聲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扔掉煙頭迫不及待地大著嗓門問道:“日本特務?真的嗎?不可能吧?”“不是不可能,而是千真萬確喲!百分之百,不僅僅是日本特務,不少白俄僑民,也得到了這方麵的信息。頻頻活動,以狩獵為由,打這座大金礦的主意呢。日本人、蘇聯人,他們對小興安嶺,都是非常熟悉的嘛!曆史上,俄羅斯沙皇政府,就從大興安嶺的漠河金礦、呼瑪金礦、小興安嶺的太平溝金礦、梧桐河金礦等地掠走了我們數千萬兩的黃金哪!日本侵略者的野心更大,東北淪陷十四年,僅根據滿洲國文字的記載,關東軍就搶走了七千多萬兩啊!七千萬兩黃金,七千多萬噸煤炭,七千多萬立方米的優質木材啊!中華民族,祖祖輩輩遭受著外國列強的殘暴和剝削,刻骨銘心,罄竹難書啊!啊?光複了,投降啦,可是他們仍然貪心不滅、賊心不死啊!光複都十幾年啦,潛伏下來的特務,仍然在活動,仍然貪戀著這座特大型的金礦,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哪!我的老同誌,大概你做夢,也沒有想到吧?”“據有關部門所偵察的線索,潛伏特務,就是那位鬆本旅團長安插下來的。

當年,他派出來勘測隊,發了電報,找到了金礦洞的洞口,十三名勘察隊員,就忽然地下落不明了。大兵團搜索過,派飛機偵察尋找過,屢屢失敗。這個鬆本是賊心不死啊!安插特務,繼續在尋找。用咱們中國人的話說,這個小日本,見不到黃金不死心啊!日本人的貪婪之心、歹毒的手段,哪裏是咱們中國人能想象到的?本魁同誌哪!據說這個鬆本,還贈送你兩箱子匣子槍?五千發子彈呢!李兆麟將軍還批評了你一次,真的嗎?”沒等宮本魁回答,陳光濤書記又繼續接著說道:

“曆史上的事情,咱們今天就不再探討了,沒有那個必要,曆史上已經做過結論啦!我今天找你來的原因:一是了解情況,二是請你再一次出發。我要了解的情況是,聽說你們去了七鬼峰,也找到了那座老豹子洞,發現了一挺機關槍,還有其他的遺留之物?”說著,陳光濤書記從抽屜中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揚了揚幹咳了兩聲又繼續說道,口氣加重,表情和神態也嚴肅了許多。“宮本魁同誌哪,這是你給中央領導寫去的上訪信件,中央信訪局,省人委信訪辦,已經轉回林管局黨委啦!關於你提的意見,采伐不剃光頭,扶育伐,砍粗留細,還有加大林區的治安管理,把亂捕濫獵者,從林區清理出去,保護生態不遭受破壞等等。對你這封信,國務院秘書長和省人委領導,都做出了明確的批示,肯定了你的建議,同時要求管理局認真地考慮。我個人的理解嘛,恢複你的黨籍,很可能對這封信,有著直接的原因或者間接的關係。”

說著,陳書記把信封收了起來,坐在椅子上,平心靜氣,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說道:“我想知道的是:你去了七鬼峰?進了豹子溝?發現了不少重大的秘密?但你在信中,是隻字沒提啊!宮本魁同誌,我為什麼派專車去接你?在我接到你恢複黨籍的第二天,不恢複黨籍,跟你談話,我這個黨委書記也是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啊!黨的紀律,不允許我跟你直接的麵談啊!及時恢複了你的黨籍,對你的安排,黨委也就有了更大的把握,現在我的意圖,你該徹底地明白了吧?”陳光濤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倒了一杯涼開水,三口兩口,咕咚咕咚就咽了下去。而且示意對方,渴了自己倒,沒有必要客氣。“讓我再進豹子溝,對吧?”宮本魁不動聲色地小聲兒說道,“偵察那座特大金礦的出入洞口?還是在我的權限範圍內,調查有沒有日本特務?”

陳光濤書記笑了:“哈哈哈,到底是解放軍的大校啊!把黑豹子攆走,盡量不傷害野生動物的生命,找到金礦。日本人的特務,自然也就會暴露了出來,這件事情,說起來容易,實辦時就難嘍!黑豹子是稀有動物,國內很可能就這麼幾隻,這可是國寶啊!保護它們,又要完成找礦的任務,我反反複複地琢磨了,伊春管局,非你宮本魁,宮大校莫屬啊!第一,你是抗聯老戰士啦!摸爬滾打,熟悉大山裏的地形地貌,有功夫有膽量;第二呢,你是中心狩獵隊的大隊長,男女炮手都是你的下屬,怎麼調動,也都是你的權力嘛!再說啦,安排別人,焉知就能服從?還有最關鍵的一條,從現在開始,在組織上,你已經又回家來了嘛!在精神上、情緒上,肯定還能起到作用的嘛!好啦!下班的時間也到啦!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飯。嚐嚐你嫂子做的陝北風味,真正的紅米飯、南瓜湯。走吧,走吧!今天晚上,借著第一場大雪的雪景,咱們哥兒倆,也來它個一醉方休!”說著,陳光濤書記拉起宮本魁的胳膊就走。禿子廟裏演和尚——入鄉隨俗。在東北林區工作了這些年,陝北老蔫也像龍江人一樣的風風火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