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2 / 3)

宮本魁沒有開口,也沒有拒絕,他的思想始終在繞著七鬼峰和豹子溝轉。特大金礦的出口到底在哪兒呢?那麼多的洞口?大大小小是星羅棋布啊!還有那挺歪把子機槍、頭盔、測量儀、破匣子槍,令人肉麻又血腥的灰蜘蛛;神奇的黑豹子皮;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小豹子崽;滿天降落如雷鳴般的碎石頭塊;死而複活的野豬王;睾丸被切掉仍然在行凶作惡的大狗熊;悲蒼的空中老雕;偷襲後又迅速逃走了的金絲蛇;十三隻獵犬;初次進山就送了命的於誌良;目中無人魯莽又凶狠的崔彪……隨著陳光濤的敘說,忽然都變成了一群小馬蜂,你出來我進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地嗡嗡著……伊春區是伊春河與湯旺河的交彙之處。山勢陡峭,氣候寒冷,出機關大樓天就已經黑了。暮色很濃,皚皚白雪使整個市區都有些灰蒙蒙的。家家灶煙,多處回蕩著狗咬;幾盞路燈似明似暗,路燈下麵的柴子垛,早已經被厚厚的積雪給覆蓋了,非常的親切又有點兒神秘。遠處有隆隆的機械聲傳來,那兒是幾處木材加工廠,晝夜不停,噪聲使群山也不再那麼靜謐。伊春河仍然在流淌著,非常的悅耳,單調而又明快。也許是一場西北風襲來,眨眼的功夫,厚厚的冰層就隔離了這個喧囂著的世界。

機關離家屬區不遠,可是剛蹬上一個緩坡,宮本魁就朦朧又清晰地意識到了,腳下踩著的黑土,就是當年軍政幹校的老地方。出門是山,離河邊又不遠。校長趙尚誌、教育長侯啟剛和李兆麟,自己是第三期也是最後一期學員。其中一名教官就是在腳下這塊土墩上犧牲的,學校一次搬家又一次搬家,從伊春河邊搬遷到烏敏河邊,從烏敏河邊又搬遷到翠巒河的河邊。十年征戰第一次受傷,盡管是輕傷,伊春河畔,也使他留下了難忘的記憶。舊地重遊,觸景生情,宮本魁在黑暗中不由得撫摸著左大腿上的傷疤,半天再沒有挪動一步……陳光濤不耐煩了:“老夥計,快走吧!我知道你心裏頭想啥呢!管局黨委研究過了,決定封凍之前把基礎打好,建設一座規模宏大的抗聯軍政幹校紀念塔。緬懷過去也是為了教育後人,走吧走吧!酒燙好啦!我的肚子也咕咕地叫啦!”說著,陳光濤輕輕地拽了他一把。黑暗中的雪地上,宮本魁的思維,才驀然間從過去回到了現實中。

書記的宿舍與職工的住宅沒有什麼區別,簡陋的大門,厚雪下的屋子,室內燈光昏暗,廚房叮咣亂響。剛一進門,宮本魁一眼就看到小媛媛正捧著大碗,滿臉滿腮地喝著小米南瓜粥呢!她一看到宮本魁就高興地嚷道:“爸爸!爸爸!我要上學啦!我要上學啦!大姐姐說,明天就帶我去學校,學校的小朋友,老多老多啦!爸爸,爸爸,明天你也去嗎?”毫無疑問,小媛媛早來了,喝著南瓜粥,明天上學,也已經成了定局。孩子開心,當父親的當然就高興。宮本魁拿毛巾擦了擦女兒臉上的飯粒子,欠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明天爸爸回野豬嶺,回咱們家,你在這兒上學,想不想爸爸呢?”宮本魁故意逗引她。“不想爸爸!我想上學!”放下飯碗,小媛媛眨了眨大眼睛,“我想爸爸!爸爸你不走好嗎?你也去上學,學校的小朋友,老多老多啦!鹿場的小豹子,可壞可壞啦!是它媽媽,咬死了我媽媽的。我想媽媽!我也想爸爸。爸爸,爸爸,你就別回野豬嶺了唄!跟我上學,好嗎?爸爸!”在孩子幼小與稚嫩的心靈深處,野豬嶺鹿場,永遠都是恐怖而又悲傷的。

她向往繁華,向往文明,同時也向往父母親的關愛。留在伊春,無疑這是最理想的選擇。陳家大嫂,厚道、直樸、熱情、善良而又坦蕩。她燒了四個菜,菜都是毛菜,肉片兒不多,紅辣椒可是不少。三年災荒,能吃到葷腥是不容易的,盡管是小興安嶺地區的一把手。土豆、蘿卜、白菜、布留克、大辣椒都是陳大嫂自己的勞動收獲。眼下正是深秋,也是副食品蔬菜最豐盛的季節。燙上了老白幹,陳大嫂略有抱歉地沙啞著嗓子說道:“沒啥招待的,大兄弟又是第一次到家裏頭來,老陳讓我準備,有啥子準備的?大兄弟,多多抱歉吧!脫了鞋上炕,炕頭上暖和,來,我給你解鞋帶!這些年,在野豬嶺上……”說著就彎腰伸手。

“不不不!大嫂!我自己來!我自己來!”宮本魁心裏頭熱乎乎的。不等陳大嫂說完,就慌忙阻止,自己脫鞋上炕,他這是第一次到書記家做客。從機關到宿舍,陳家夫婦的語言和表情,都使他感受和體味到了。右派發配,右派分子的遭遇,別人都替他感到冤屈而又不平的。平反歸隊他們說了不算。作為地方領導及家庭成員,隻能用安慰和關懷,來表達自己的同情和理解。“來,老夥計!興安老白幹,六十度。咱們自己的特產,在野豬嶺上,你們喝的都是北大荒吧?”陳書記欠身,把兩個大號兒的玻璃杯子倒滿,實實在在不客氣地說道:“老規矩,你是海量!第一次到我家來,我陳光濤是舍命陪君子啦!來,先幹三杯,先驅驅這一路上的寒冷。過些日子,我還真打算到野豬嶺鹿場和中心狩獵隊看看呢!”陳書記是農民出身,從小在陝北長大。不僅是作風質樸,酒量之大,也不比宮本魁遜色。宮本魁的酒量,全軍都有名。酒量大小不是天生的,是環境和生活,年複一年形成了的習慣。

抗聯時期,山林中禦寒,包括女戰士,人人都有豪飲的習慣。喝點兒白酒,全身都暖和啊!戰士不許喝酒,但民主聯軍的戰士例外。寒風刺骨不喝酒怎麼能行?特殊情況特殊地對待嘛!和平時期,林區的職工和幹部更是嗜酒如命。夏季潮濕陰暗,冬天白雪皚皚,為適應生存,必須得學會喝酒,白酒是寒冷的夥伴,要不怎麼蘇聯人男女老少都是大酒包呢!可是宮本魁喝得不多,按說恢複了黨籍心情舒暢,實在應該開懷暢飲,一醉方休的。尤其是在黨組織的負責人家中,淋漓盡致才是人性的本能,感情上的釋放。可是宮本魁的與眾不同就在這兒,他是戰士,戰士的渴望是在戰場上馳騁,在疆場上拚殺,在死亡線上一見高低,尤其是接到了領導的部署和首長的命令,再進豹子溝,尋找大金礦;返回野豬嶺,查出那個老特務。沒出機關他考慮和分析的第一個目標就是副隊長於寶坤,滿洲國的高參。為了找到金礦,把兒子和獵犬都豁了出去,而且是供認不諱,狩獵隊和野豬嶺,除了於寶坤,誰還有資格充當日本人的特務呢!“叮鈴鈴!叮鈴鈴!”宮本魁玩著酒杯,正凝神思索著,陳光濤身後、炕邊鬆木箱蓋兒上的電話鈴突然就響了。

管局黨委書記的電話機與眾不同,是最醒目的設備。紅機子,與鹿場的那架相比,玲瓏剔透也小巧了許多,陳光濤放下酒杯,一擰身,隨手就抓了起來,亮著嗓門,噴著酒氣喊道:“我是陳光濤,什麼什麼?老豹子?把現場員咬死啦!烏敏河林業局,哪個林場?柳毛河林場?還有一名檢尺員?女檢尺員?”陳光濤書記的臉色變了。由微紅變成了灰白,皺著眉頭,電話機在大手上劇烈地顫抖著,氣憤、愕然,無奈地看了宮本魁一眼,隨後又對著話筒命令般地說道:

“這是第一場大雪,食草動物不活動,食肉動物就餓急了唄!通知其他林場,一兩個人不要隨便進山,嚴加防範,安全第一。狩獵隊的專業炮手馬上就去了!一定要處理好後事,安置好家屬,不要隨便開槍,擊不中要害,更惹怒了它們!什麼?對!對!我知道啦!我知道啦!”說完,輕輕把機子掛上了。“黑豹子又傷人啦!”見陳書記通完話,宮本魁皺著眉頭小聲兒問道。陳光濤後背倚在了被垛架上,麵色由灰白變成了灰黃,眯縫著眼睛看著宮本魁答道:“烏敏河局打來的電話,柳毛河林場,黑豹子餓急了眼,咬死了兩人。其中一位還是姑娘!多麼殘忍!第一場大雪,年年都要出事,總是防不勝防啊……宮本魁同誌,你是一隊之長!我問你,這種情況,該怎麼辦哪?”冷靜下來,陳光濤才一點點地恢複了正常。

責問隊長該怎麼辦呢?“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宮本魁把筷子重重地一拍。陳書記笑了,勉強地一笑也是無奈地一笑,“不是那麼簡單喲!來!喝酒!繼續喝酒,咱們邊喝邊談。關於黑豹子,你我恐怕都是知之甚少喲!明天哪,我勸你也不要忙著回野豬嶺,去林業科學院一趟,關於黑豹子,在理論方麵,也許能獲得更多的一些知識!所有動物,都有它們的感情!在東北林學院,我聽教授們講過:黑豹子是目前最稀少的珍貴動物,與雲南的亞洲象、四川的大熊貓、湖北神農架林區的長尾猴,以及揚子鱷等等,在全世界,恐怕也是別無僅有的吧?來,喝酒,涼啦!老婆子,快來,再給熱乎熱乎。這酒喝的,光顧嘮嗑啦!”陳光濤吆喝老伴重新給燙酒。“算了吧!陳書記。初次見麵,再喝,可真就是多啦!”宮本魁雙手捂杯,大腦卻考慮著黑豹子的習性。陳書記的提醒,無疑是給了他一把啟迪鑰匙,趕緊休息,明天起早去林科院請教。關於黑豹子,關於黑豹子皮,關於那挺二十年不生鏽的機關槍,關於那些長腿、利齒、紅眼睛、行走像刮風一樣的灰蜘蛛……

紅米飯南瓜湯,酒足飯飽後,宮本魁去了招待所。招待所很小,他發配來伊春,全家就曾經在這兒住過。熟門熟路,再次走進當然也有別樣的感受。國防部大機關下放到這兒來的嘛!地方上能正確對待,家屬和孩子也有那種遊山玩水的新奇感覺。妻子漂亮,女兒乖巧,自己是大校,盡管摘了牌子,毛料子製服不還是筆挺筆挺的嘛?所到之處,人們都投來了熱情的目光,既是愛戴也是羨慕。可是三年後的今天呢?愛妻去了,溫暖也沒了!盡管他已恢複了黨籍,但感情上的痛苦,精神上的壓抑,心靈中的孤獨、失落,以及長時間的憤懣與苦悶,並不是隨著一紙文件就能夠解決了的。茫然和淒涼,直到睡著了也難以把它們擺脫……宮本魁急於返回野豬嶺,生活中,他習慣了馬鹿的氣味,聽慣了梅花鹿的腳步聲,一眼不見心裏頭就覺著空落落的。梅花鹿的咀嚼,雄馬鹿的響鼻,眼下正是交配的季節,公鹿要增加營養,母鹿則要更細心地照顧。柳玉秀快分娩了,小薑、小趙會不會懈怠?黑豹子躥進了伐木場,第一場大雪,會不會再次去野豬嶺上襲擊?宋麗萍不會脫崗去了老鶴林吧……躺在床上,借著酒勁兒宮本魁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恢複黨藉了,如果恢複了職務呢?你是去國防部當參謀?還是與梅花鹿為伴在野豬嶺上廝守著?”選擇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