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3 / 3)

如果晉升為將軍了呢?你還能在這兒當這個炮頭?不在乎榮譽?不在乎地位?更不在乎權力?可是,金星一朵花的將軍之夢,那可是全世界軍人的最高理想與奮鬥目標啊!不當將軍,幹嘛去當兵?當將軍的機遇並不是所有的軍人都能碰上的……可是,幻想很快又被現實給擊碎了。現實生活中,彭德懷平反了嗎?黃克誠複職了嗎?我宮本魁是彭、黃軍事俱樂部的公認人物,是軍隊係統掛了號、點了名、上了榜的,頑固不化、鐵杆兒的成員。分組會議上,萬毅、鍾偉、洪學智、鄧華等幾個將軍,當場就被撕去領章,扯掉肩牌,戴上銬子,囚禁進到獄中。自己是會場工作人員,不是代表,沒有資格入會,同時也沒有權力發言;軍委機關會議上揭發,自己一句話:“我替彭總覺著冤枉,黃總長更冤枉,說實話的人就是反黨,誰還敢說實話?”不少參謀也都跟著附和。不客氣,附和者全部開除軍籍劃為右派,發配去了農村……這次被恢複黨籍,也許是那幫小兵小卒的參謀人員吧?還是像陳光濤書記所言,上訪書信,起到了作用?總之一句話:恢複黨籍不代表恢複職務,將軍之夢也純粹是幻想,隻有野豬嶺是實際的,鹿場的生靈才是他精神上的寄托和生活中的歸宿,老鶴林的炮手才是自己的同夥和後半生的基地。複職、返京都不切實際……

睡吧,睡吧!他命令自己,明天還要去林科院呢!朦朦朧朧,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中遠處忽然傳來了鹿鳴聲:“歐——歐——歐——”似乎是在深雪中奔走。急躁、焦慮。聽上去有點兒令人揪心,距離不遠,十有八九就在南山的崗脊上。發情期的母鹿,哞哞的叫聲既是在呼喚同類中的異性。第一場大雪,每年都是發情的標誌——對雌性的鹿科動物來說。可是,此刻又很難判斷出是梅花鹿還是馬鹿。就過去的經驗,馬鹿嗓子粗,喉嚨大,聲音沉悶,吼叫聲似乎是貼著地皮傳播,聽上去有點兒緊張又有點兒恐怖;梅花鹿就不同了,尖嫩、悠揚,餘音是顫顫的,一邊吼叫一邊在奔走。呼喚情人,可是又擔心食肉動物的追捕……忽然起風了,西北風在山穀中衝撞,在密林中回轉,像猛獸一樣,先是掀動著厚雪下麵的屋瓦,很快就把遠處的鹿鳴聲湮沒了。伴隨著風吼和酒勁,宮本魁進入了夢鄉……第二天醒來,天早就亮了。對付了幾口早餐,匆匆忙忙地去了林科院。路上行人極少,男男女女都縮著脖子疾走。馬路像麵鏡子,既滑又亮。

運材汽車小心翼翼地在路麵上行走著,天色陰沉,遠山朦朧,電線杆和樹枝上,也統統粘掛了冰溜子。剛一出門全身一顫,呼出來的熱氣很長很長。作為小興安嶺腹地,這兒似乎是比老鶴林還冷。伊春林業科學院是中國林業科學院的分支機構,坐落在北山根下,門前就是剛封了凍的大河。這兒清靜幽雅,離居民區較遠。院內有資源館、植物園、興安塔、動物標本陳列室及氣象、水土、植被、生態等多科研究機構。在動物標本陳列室,剛一進門,宮本魁就不由地打了一個冷顫,這兒是一樓最大的一間陳列展廳,廳內有一隻黑豹子標本,一米多高,四米多長,毛眼油黑,黑得刺眼,使人震驚,緞子一樣,非常的珍貴。大圓腦袋微側向一邊,豹須微顫,栩栩如生,豹眼明亮,凶猛又殘酷。隻有直視它的雙目,你才能真正地觀察到什麼樣的目光是豹子一樣的眼睛。它使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啊!什麼是咄咄逼人?什麼叫殘忍?在這兒你才能找到最恰當的形容、最逼真的寫照。啊!豹子的身軀,這才是真正的氣派呀!老天爺,大自然怎麼會造就了它?這隻罕見的標本又是從哪兒得來的呢?盯著黑豹子的標本,宮本魁吸了一口涼氣又吸了一口涼氣,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唾沫。步履沉重、目不斜視、全神貫注地繞著這隻黑豹子標本,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他驚訝,他愕然,他身不由己,他思慮凝重。麵對著標本,既感到熟悉又是那麼樣的陌生。

在野豬嶺,在七鬼峰,在紅石砬子路邊。朦朦朧朧的雨夜,駭然恐怖的豹子溝內,感慨又無奈的紅石砬子峰頂上,對這隻黑豹子,記憶中是太刻骨銘心又終生難忘了。野豬嶺上是因為夜色的籠罩看不真切,加上滿圈梅花鹿的猝死,因為仇恨沒有情緒去認真地端詳,七鬼峰下是驚駭與恐怖,再加上骷髏蓋子的襲擊及於良子的慘死,來不及細看,黑牡丹的獵槍就把它送上了西天,紅石砬子峰頂上就更不用說了,僅僅是皮張,隨風悠蕩,哪兒來的神韻?母豹子救崽逃走及自己治愈了傷口的小豹子其印象倒深刻了,尤其是飼養的小豹子,不僅熟悉而且有了一定的感情,但記憶中卻是恍惚的。像狗群中的獵犬,有的獵犬天天在一起也是視而不見。可是有的獵犬呢,打一次交道就終於難忘。巍巍興安嶺,凶禽猛獸司空見慣。相比之下,也隻有眼前的這隻黑豹子標本,形象和氣魄才能讓人過目難忘、心驚膽顫、恐駭又銘心呀!也許是室內光線的原因吧,室內還有其他的標本,棕熊、狗熊、青狼、山狗子、梅花鹿等等。相比之下,隻有眼前的這隻黑豹子,鶴立雞群,虎虎生威,統治者一樣,威居於正中……“咳!咳咳!”

正聚精會神地繼續觀察著,宮本魁忽然聽到靜悄悄的展廳中有咳嗽聲,扭頭一看,門口處一位學者型的老人正衝著他笑呢,老人是大個子,身板硬朗,麵帶微笑。山羊胡子,頭發灰白,身穿藏青色的套裝,右手握著一本雜誌。宮本魁剛一愣神,老人就端詳著自己高興地說道:“這位同誌,是宮大校吧?”聲音和藹,鏡片後麵的目光慈祥而又親切。“我叫宮本魁,是特意來請教和參觀的。”宮本魁也麵帶笑容,大方地說道。不用谘詢,看外表就知道,來者不是領導也是專門的研究人員。“啊!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喲!我剛接到陳書記的電話,說您要來參觀,正準備去迎接您呢。第一場大雪,路滑,又是大風天,我還以為您……宮大校,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老人步履矯健,邊說邊奔了過來,他把雜誌換到左手上,騰出右手,很遠就把大手伸了過來。嘴上連連謙遜地說道:“宮大校!您的名字如雷慣耳,如雷慣耳喲!”邊說邊緊緊握住宮本魁的手,老朋友一樣,半天半天舍不得鬆開。“鄙人魏寧璞。本院的工作人員。

動物研究,是我的專業。宮大校風寒而來,有何高見和吩咐?您可是我院最受歡迎的客人啊!哈哈。”老人文質彬彬,晃著大手大笑著說道。“噢!魏教授!原來魏寧璞,魏老師就是您啊!”昨天晚上,在酒桌上陳光濤就說過,有一位教授,是從北京林業大學下放到這兒來的。知識淵博,政治上也是右派。同是天涯淪落人,對魏寧璞三字,尚沒有見麵就產生了好感。都是從首都來的,一文一武。既是知音又是同一條戰壕裏麵的難友。伊春林區,首都下放和發配到這兒來的高幹與高知能有幾個?宮本魁盡管不是高幹。可是論名譽、地位、身份、威信和影響麵,在社會上,一般人也是比不了的!宮本魁是直性子,沒有客套也沒有更多的寒喧,開門見山、迫不及待地指著身後的黑豹子標本兒問道:“魏老師,這大家夥是怎麼逮住的?完好無損,皮毛都沒傷?”說話時,心跳撲撲,滿臉恍惚。魏寧璞放手捋了捋山羊胡子。微微一笑,泰然自若地看著對方說道:“說來哪,話可就長嘍!這也是個奇跡,在自然界中能把它逮住。看表麵,皮毛完好無損,實際上哪,是修補過了嘍!巧奪天工,才天衣無縫嘛!獵捕到這隻黑豹子,是鄂倫春獵人的奇跡哪!三代人,十幾隻炮,上百條獵犬,十幾架獵鷹,無一幸免,都毀在了它的手上哪!這隻標本,跟小興安嶺出土的恐龍化石一樣的貴重啊!不僅僅是國內僅有,在全世界,也許,也不可能再有第二隻吧?噢!我早聽說啦!在野豬嶺上,您還親手飼養了一隻黑豹子?很想去一睹風彩,可就是始終騰不出來功夫!走吧!宮大校!您首次光臨,太委屈您啦!去辦公室坐吧!關於黑豹子,我還要很好地向您請教哪!進屋坐!進屋裏坐!”說著,不容推辭,扯著胳膊就走。

“我飼養的小豹崽!早它媽的跑啦!”客隨主便,宮本魁一邊進屋一邊氣哼哼地說道,“媽的,沒有良心,臨走臨走,又報複了我們一頓!我那口子,就是讓那小崽,給葬送了性命的。不提還罷,一提它,我心裏還火刺刺地呢!”想到妻子,心底的怒火頓時就升騰了起來。“噢!走啦!”魏寧璞微略一愣。隨後又不在乎地說道:“走就走罷,早晚都得走。活化石般的動物,豈是民間養活的了的?”語言輕鬆,輕鬆之中又略有點兒遺憾。辦公室設在展廳的隔壁,桌椅板凳簡樸又整潔。對麵桌,桌子後麵坐著一位姑娘,學生打扮,靦腆而又含蓄,見宮本魁進來,急忙起身,大方地一笑,抱書本就退了出去。不用問也能知道,女學生是魏寧璞所帶的研究生,東北林學院,多門課程都與其有聯係。要知道,魏寧璞是舊中國過來的知識分子,對動物的研究,國際上都有相當的影響,說起來宮本魁才知道:魏寧璞,在日本留學時和鬆本旅團長是青年時代的同班同學。

學成回國,因學術方麵的研究,在北京期間,也曾經和於寶坤打過交道。於寶坤、魏寧璞,在滿洲國時期,在高層社會上就有一定的影響。建國時期,為創辦北京林業大學,原林業部部長梁希,請示周總理批準,才把魏寧璞從長春調進北京的。這次下放來小興安嶺,既是政治上的原因,也是事業上的需要。在世界陸地上,小興安嶺是整個東亞地區緯度最高、岩層最複雜、地表質被最為豐富、氣候和環境最適宜野生猛獸生存的原始森林。小興安嶺東麓——嘉蔭縣境內的黑龍江東岸,作為世界奇跡和共和國考古方麵的重大發現,三次挖掘出古恐龍化石。兩架被俄羅斯盜走,一架在中國境內巡回展出,俄羅斯那兩架,至今還在莫斯科博物館和聖彼得堡博物館陳列著。

這一次的發現更為轟動——同樣古老的黑豹子,不是幾隻,而是一個完整的群體,也是一個龐大的群體。動物學家,誰不想來這兒近距離地考察和麵對麵地研究?不僅僅是魏寧璞教授一個人,其他學者也雲集到了伊春,如同觀察漠河上空的北極光一樣,男女學者是熙熙攘攘啊!北極光、恐龍化石、黑豹子群,既是國人的驕傲也是小興安嶺的特產。特別是黑豹子群體,消息傳出,發達國家,就有多顆衛星的鏡頭,反反複複地在七鬼峰的周圍掃描著……國際間諜防不勝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