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山風比剛才更大了,整個豹子溝,都在嗚嗚地吼叫著,從洞口看去,雪花不是降落,而是在掙紮和逃奔,急匆匆往後奔去,忽然又調頭快速返了回來,懵頭轉向,脆弱又孤獨。狂風旋著圈兒刮,雪花也鬧不懂究竟往那兒落是好了,狂風裹著雪花,天昏地暗,地動山搖,除了它的狂暴和摧殘,似乎又向這個世界在暗示著點兒什麼……暴風雪呼嘯,山洞內的視線就更為黯淡了。宮本魁把紙團展開,滑溜溜又硬硬的,細瞅才發現,不是白紙,而是一張晶瑩透亮的樹皮。樹皮上的黑字清晰可見。二十多年了,潮濕、風蝕、黴變,也隻有大自然中的白樺樹皮,油性大、韌性強,多長時間,都能保持原色。宮本魁識字不多,可是他對日本人的文字特有研究。“少胳膊缺腿,二百五的文化!”“二百五”是傻子的意思,二百五文化就是給傻子看的,抗聯中的文盲,他一律統稱二百五。此刻他反複地看著,“二百五文化”是這麼寫的:“金礦體,亞洲之罕見,七鬼峰西側最佳,有多隻黑獸,比滿洲虎還大。我們動用了機構,進入洞口,我們再發報……”毫無疑問,這是電報的底稿,內容發出就再沒有了下文。
收報人也掌握了大概的情況,為了尋找發報人的下落,動用了部隊搜山,又派出飛機一次次地偵察,尋找無望,投降之前,旅團長鬆本貞一郎又安排自己的女兒潛伏了下來,繼續尋找他的弟弟——鬆本貞六郎,也就是慧子的嫡親六叔叔。可是此刻,目睹現實連宮本魁也感到奇怪,一是這十三具屍首不腐,新鮮如初。二是這十三人怎麼進來的?是死後移屍還是活著進來的?這是個謎,謎底隻有豹子王知道,豹子王死了,懸著的謎團又有誰來破譯?毫無疑問,這十三具屍體就是當年的勘測隊員了,也許是他們早就有所準備,準備著殉職,準備著陣亡,軍衣的反麵寫有自己的名字。宮本魁挨個兒翻看,第一個是鬆本貞六郎,第二個是鬆本一十六,其他十一位的名字分別是:中山野、岡部通、北澤貞治郎、佑代木到四、浜田十之助、鈴木啟一、後藏俊藤、盤井虎六郎、山本正雄、草場辰已、吉繁田原。十三個人,一號、二號都是鬆本家族的。
鬆本貞慧子的情緒很快就恢複了正常。見宮本魁發愣發呆,盯著衣服上的名字皺眉頭,就告訴他道,她是鬆本貞一郎的長女。當年,鬆本旅團到下江駐防,目的就是掠奪金礦和木材的,而且這個旅團的建製特殊,別的旅團六千人左右,鬆本旅團卻超過了九千,多了兩個聯隊,總人數快抵上一個師團了,多出來的兩個聯隊,就是專門從事勘測和挖掘金礦的。如果1945年沒有投降,1946年春天,七艘特大型的采金船就運抵到滿洲國了。鬆本家族靠戰爭發財。他們從中國掠奪了資源,加工後再返回中國,利用成品再繼續掠奪。黃金的成品,十有八有都轉化成了武器,所以說,侵略中國,關東軍的罪惡最大,而鬆本旅團和鬆本家族又是關東軍的核心和最大的受益者,僅在海上,他們家就有一個龐大的商船隊。接下來的對話,鬆本貞慧子的思維和膽識,連宮本魁這個老抗聯和解放軍的大校,都深感吃驚。這麼漂亮的女人,怎麼會長著一幅魔鬼樣的心腸呢!“女孩子,十五、六歲,你就敢當特務?”宮本魁看著她問道。
“多大的利潤和賺頭啊!不冒點兒風險,能征服這個世界?”“噢!如果被逮捕,槍斃了你呢?”“出來就沒想再活著回去,十幾年啦,我是真正的中國通。如果日本再打了回來,我鬆本貞慧子,奴役中國,誰敢說不是最高的統治者?稱霸世界,鬆本家族,人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打算。宮隊長!我這個說法,你不會反感吧?”“十幾年的潛伏,我能認可。野心勃勃也是你的理想。不過有一點,日本再打中國,你還覺著有這種可能?”“有啥不可能的?中國人是一盤散沙,又喜歡窩裏鬥,內訌起來,同夥之間能不出賣對方?你們這個民族,日本人都研究透啦!一個人是條龍,三個人呢,就各揣各的小心眼,貌似很精,實際是真傻,不像我們大和民族能抱成團兒,上下齊心,忠於天皇。你們可好,至今國家還沒有統一呢,有了空子誰不會鑽哪?日本人幹嘛不捷足先蹬?戰爭再一次爆發,我的理想肯定就能實現!”聽白牡丹的口氣,可以看出她信心十足。
宮本魁沒有了言語,他在思考,思考我們這個民族,思考我們這個國家,思考我們共產黨製定的方針政策,思考人民政府長治久安和在世界上的地位……對鬆本貞慧子,他說不上反感,隻是覺著好笑而又好玩,像夏天乘涼,小娃娃跟老奶奶說:“那個最亮的星星是我的嘛,還有那一顆也是我的嘛。”幼稚與天真是一樣的,盡管她不是娃娃,盡管鬆本家族有著一定的經濟勢力和政治資本,可是對一個女人來說,隻能是癡人說夢。可是有一條他不能忽視,就是她這近二十年潛伏,單槍匹馬,曆盡艱難,以不屈不撓的精神和毅力,孜孜追求堅持到了現在,目的達到了,願望實現了,盡管對她的國家,她的家族和她本人而言再沒有政治意義,但也能說明一點,這個女人野心勃勃,這個女人有自我犧牲自我奉獻的民族精神。毫無疑問,侵略中國,發動戰爭,包括鬆本貞慧子在內,這個家族統通都是死心踏地的頑固分子。他們是靠戰爭掠奪了不義之財,人類是自私又貪婪的,第一次戰爭撈到了財富,第二次戰爭,當然會憧憬和渴望著了,否則,這個女人幹嘛要潛伏了二十年!這二十年,她時刻都在謀劃著,七艘采金船什麼時候能運來,亞洲這座最大的七鬼峰金礦,什麼時候才能歸她鬆本貞慧子所有?
這個美夢她至今還在做著,無窮的誘惑使她忘乎所以,不管是夢酣,還是已經夢醒……發報機始終沒有找到,尤其是這個神秘的洞口,屍體不腐,原因何在?洞口離地麵十幾米高,二十年以前,十三個人又是怎麼進了洞子的?為此宮本魁在思索,鬆本貞慧子也對著洞口在瞭望著。她兩手掐腰,得意忘形,目視蒼天,嘴裏頭情不自禁喃喃地念叨著:“六叔他們怎麼進來的?是暴風刮進來的,還是黑豹子銜進來的?爸爸的部隊,當年怎麼就沒找到這兒來呢?兩三架飛機,怎麼就會撞了崖呢……”宮本魁真想把她推下去,把民族的仇敵一下子給摔死,可是又不太忍心,一是她的美貌,實在是可惜;二是這是組織上交給的任務,摔死了怎麼交待?況且自己也沒有這個權力。交給國家,由法律對她審判,既然是特務,也許還有其他的同黨,想要一網打盡怎麼能把線索給掐斷?為剛才的衝動很有點兒後悔,沒有頭腦,靠感情行事,為什麼二十年才熬成個大校?宮本魁啊宮本魁,遇事不能冷靜,你終究不是將軍的料啊!洞口外麵風緊雪舞,洞口的對麵,是他們夏天發現破匣子槍、勘測儀和圓鋼盔的那座突兀的小山包。山包與風樺樹是直線,看山包是仰望,可是風雪太大,除了山巒的輪廓,風雪中幾乎是什麼也看不清楚。當年如果有一股強勁的風暴把他們旋了起來,垂直推進,卷進石洞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