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結在寒夜(3 / 3)

接下來,是那塊巨石。

在冰島,我去看了辛格韋德利火山岩間的那塊巨石,大家叫它“法律石”。

我去的時候那裏非常寒冷,卻咬牙忍凍站了很久。初一聽,那是北歐海盜們自發地接受法律仲裁的地方,去看看隻是出於好奇。但是站在那裏,我卻想到了中華文明的一大隱脈,後來回到冰島的首都雷克雅未克之後花幾天時間一連寫了好幾篇文章。

中華文明的這一大隱脈,就是武俠精神。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至今爆紅,證明這一隱脈的潛在力量至今猶存。往往是以家族複仇為起點,各自設定正義理由,行為方式痛快、壯烈,貫串著對“好漢人格”的崇拜。但是,這一隱脈在本性上是無視法律的,因此也造成了中華文明與近代社會的嚴重阻隔。無數事實證明,“好漢人格”很容易轉化成“暴民人格”,荼毒社會。

在冰島辛格韋德利的“法律石”前,我發現了當年北歐好漢們如何花費幾百年時間,痛苦地更換榮譽坐標,改寫英雄情懷。

更換和改寫的結果,是放下長劍和毒誓,去傾聽法律的宣判,以及教堂的鍾聲。這就與中國好漢們遇到的“招安還是不招安”的問題判然有別了。如果也要用“招安”這個詞,那他們是被法律和宗教“招安”了。我寫道:

很多好漢本來是為了求得一個社會公正而勃然奮起的,結果卻給他人帶來更大的不公正。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東西方都會有那麼多的江湖恩仇故事,既無視規則又企盼規則,即便盼來了最公正的法律也往往胸臆難平。這是人類很難通過又必須通過的一大精神險關,隻有通過了這個精神險關,才能真正踏上文明之途,走向今天。

我特別注意的,是北歐的好漢們通過這個精神險關時的掙紮過程,薩迦對於這個掙紮過程有細致的描述。相比之下,中國好漢們心中的“社會公平”,一直是單向的,複仇式的,因此與法律的關係始終是對立的,衝撞的。

薩迦記載,“好漢中的好漢”尼雅爾和貢納爾等人既看到了以複仇為基礎的老榮譽,又看到了以理性為基礎的新榮譽,而且,還看到了當時法律的代表者是一個小人。但他們還是願意為新榮譽和法律,獻出生命,並忍受譏笑。

這樣的人物形象,在同時代的中國故事中找不到,於是後來也就更難找到了。

由此,我把“法律石”當做了一個重要的對比點。

這裏發生的故事,曾使司各特、瓦格納、海明威、博爾赫斯非常興奮,但是,由於海險地荒,他們都未能到冰島來看看。我有幸來了,並在這裏想著中華文化。

最後一個主要對比點,是一麵藍旗。

這麵藍旗,就是歐盟的旗幟,在歐洲到處都可以看到,卻更權威地飄揚在布魯塞爾的歐盟總部大堂門口。離歐盟總部僅四十公裏,便是改寫了歐洲近代史的滑鐵盧戰場。這種近距離的對接,讓我不無震撼。

不朽的偉業、成敗的英雄,總是維係在滑鐵盧和其他許多戰場上。永久的目光,總是注視著在炮火硝煙間最後升起的那麵勝利者的旗幟。然而,歐洲終於告訴我們,最後升起的旗幟無關勝負,無關國家,無關民族,而是那麵聯合的旗,與藍天同色。

我們中國人已經關注到了這個現實,但對這個現實中所包含著的深意,卻還比較漠然。

就民族國家之間的戰爭而言,歐洲特別有聲有色。從古代到近代,世界曆史上最傳奇、最殘酷的篇章,大半發生在歐洲的民族國家之間。對此,歐洲居然有更宏偉的良知,提出了反證。

中華文明在本性上具有一種開闊無垠的天下意識。民族國家的概念,則產生於遭受內亂和外力的威脅之時。目前,當中國終於大踏步走向國際社會的時候,既有可能因視野打開而顯出氣度,又有可能因競爭激烈而倒退回狹隘。

於是,我覺得有一些話,應該從歐洲的土地上寫給中華文化:

康德相信人類理性,斷定人類一定會克服對抗而走向和諧,各個國家也會規範自己的行為,逐步建立良好的國際聯盟,最終建立世界意義的“普遍立法的公民社會”。正是這種構想,成了後來歐洲統一運動的理論根據。

我當然更喜歡康德,喜歡他跨疆越界的大善,喜歡他隱藏在嚴密思維背後的遠見。民族主權有局部的合理性,但歐洲的血火曆程早已證明,對此張揚過度必是人類的禍殃。人類共同的文明原則,一定是最終的方向。任何一個高貴的民族,都應該是這些共同原則的製定者、實踐者和維護者。

歐洲的文化良知,包括我特別敬仰的歌德和雨果,也持這種立場。

事實早已證明,而且還將不斷證明,很多邪惡行為往往躲在“民族”和“國家”的旗幡後麵。我們應該撩開這些旗幡,把那些反人類、反社會、反生命、反秩序、反理智的龐大暗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並合力予以戰勝。否則,人類將麵臨一係列共同的災難。大家已經看到,今天的絕大多數災難,已經沒有民族和國家的界限。

這是我在歐洲的“最後一課”。

在歐洲考察,當然不會像上次考察北非、中東、南亞那樣恐怖,但也不是預想的那樣安全。

西班牙北部的分裂主義集團在不斷地製造事件,我們在那裏時天天受到人們緊張的提醒;德國的“新納粹”專挑外國人動手,這又要讓我們一直處於警覺之中;在意大利南部的那不勒斯一帶,我們被告知,即便是在街邊停車吃一頓飯,出來時很可能被卸掉了一半車輪;一個當地人說:“我們這個區,至少有一半人進過監獄”,這可能有點誇張,但追捕黑手黨的淒厲警笛卻確實常在耳畔;歐洲各地都能遇到大量來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因此偷盜事件的發生如家常便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