頒獎儀式在元智大學,要我作獲獎演講。然後,離開會場,我領到一棵真正出自南美洲的桂冠樹,由兩名工人推著,慢慢步行到栽植處,路邊站滿了祝賀我的民眾。到了栽植處,我看到一個美麗的亭子,亭子前麵的園林中,確實已種了四棵樹,每棵樹下有一方自然形態的花崗石,上麵刻著獲獎者的簽名。白先勇先生的簽名我熟悉,而他那棵樹,則長得鬱鬱蔥蔥。我和幾個朋友一起鏟土、挖坑、栽樹、平整。做完,再抬頭看看樹冠,低頭看看簽名石,與圍觀者一一握手,然後輕步離開。
我想,這幾棵桂冠樹一定會長得很好。白先勇先生當年給我寫了那麼多橫穿地球的信,想把華語文學拉在一起,最後,居然是相依相傍。
於是,頒獎儀式也就成了生命儀式。
六
文化是一種手手相遞的炬火,未必耀眼,卻溫暖人心。餘光中先生也是從白先生推薦的出版物上認識了我,然後就有了他在國際會議上讓我永遠汗顏的那些高度評價,又有了一係列親切的交往,直到今日。
餘光中先生寫過名詩《鄉愁》。這些年大陸很多地方都會邀請他去朗誦,以證明他的“鄉愁”中也包括當地的省份和城市。那些地方知道他年事已高,又知道我與他關係好,總是以我有可能參加的說法來邀請他,又以他有可能參加的說法邀請我,幾乎每次都成功,變成一場場的“兩餘會講”。
“會講”到最後,總有當地記者問餘光中先生,《鄉愁》中是否包括此處。我就用狡黠的眼光看他,他也用同樣的眼光回我。然後,他優雅地說一句:“我的故鄉,不是這兒,也不是那兒,而是中華文化。”
我每次都立即帶頭鼓掌,因為這種說法確實很好。
他總是向我點頭,表示感謝。
順便他會指著我,加一句:“我們兩個都不上網,又都姓餘,是兩條漏網之魚。”
我笑著附和:“因為有《餘氏家訓》。先祖曰:進得網內,便無河海。”
但是,“兩餘會講”也有嚴峻的時候。
那是在馬來西亞,兩家曆史悠久的華文報紙嚴重對立、事事競爭。其中一家,早就請了我去演講,另一家就想出對策,從台灣請來餘光中先生,“以餘克餘”。
我們兩人都不知道這個背景,從報紙上看到對方也來了,非常高興。但聽了工作人員一說,不禁倒抽冷氣。因為我們倆已經分別陷於“敵報”之手,隻能挑戰,不能見麵。
接下來的情節就有點兒艱險了。想見麵,必須在午夜之後,不能讓兩報的任何一個工作人員知道,甚至,連懷疑的可能都沒有。後來,通過馬來西亞藝術學院院長鄭浩千先生,做到了。鬼鬼祟祟,輕手輕腳,兩人的外貌很多人認識,而兩家大報的耳目又是多麼密集。終於,見麵,關門,大笑。
那次我演講的題目是《反駁“中國崩潰論”》。我在台灣經濟學家高希均先生啟發下,已經懂一點經濟預測,曾在《千年一歎》《行者無疆》中提早十年準確預測了歐洲幾個國家的嚴重經濟趨勢,因此反駁起來已經比較“專業”。
餘光中先生在“敵報”會演講什麼呢?他看起來對經濟不感興趣,似乎也不太懂。要說的,隻能是文化,而且是中華文化。如果要他反駁“中華文化崩潰論”,必定言辭滔滔。
那麼,我們還是緊密呼應,未曾造成“以餘克餘”的戰場。
七
從林懷民,到白先勇、餘光中,我領略了一種以文化為第一生命的當代君子風範。
他們不背誦古文,不披掛唐裝,不抖擻長髯,不玩弄概念,不展示深奧,不扮演精英,不高談政見,不巴結官場,更不炫耀他們非常精通的英語。隻是用慈善的眼神、平穩的語調、謙恭的動作告訴你,這就是文化。
而且,他們順便也告訴大家:什麼是一種古老文化的“現代型態”和“國際接受”。
雲門舞集最早提出的口號是:“以中國人作曲,中國人編舞,中國人跳給中國人看。”但後來發現不對了,事情產生了奇跡般的拓展。為什麼所有國家的所有觀眾都心馳神往,因此年年必去?為什麼那些夜晚的台上台下,完全不存在民族的界線、人種的界線、國別的界線,大家都因為沒有界線而相擁而泣?
答案,不應該從已經擴大了的空間縮回去。雲門打造的,是“人類美學的東方版本”。
這就是我所接觸的第一流藝術家。
為什麼天下除了政治家、企業家、科學家之外還要藝術家?因為他們開辟了一個無疆無界的淨土、自由自在的天域,讓大家活得大不一樣。
從那片淨土、那個天域向下俯視,將軍的兵馬、官場的升沉、財富的多寡、學科的進退,確實沒有那麼重要了。根據從屈原到餘光中的目光,連故土和鄉愁,都可以交還給文化、交還給藝術。
藝術是“雲”,家國是“門”。誰也未曾規定,哪幾朵雲必須屬於哪幾座門。僅僅知道,隻要雲是精彩的,那些門也會隨之上升到半空,成為萬人矚目的巨構。這些半空之門,不再是土門,不再是柴門,不再是石門,不再是鐵門,不再是宮門,不再是府門,而是雲門。
隻為這個比喻,我們也應該再一次仰望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