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不得不從事軍事和政治,為的是讓我們兒子一代能從事科學和哲學,讓我們孫子一代能從事音樂和舞蹈。

作為一個政治家的亞當斯我不太喜歡,但我喜歡他的這段話。

我想,林懷民在台灣受尊敬的程度,似乎也與這段話有關。

有一件事讓我想起了這段話。中國國民黨榮譽主席連戰先生首度訪問大陸,會見了大陸的領導人。他夫人寫了一本記錄這一重大政治事件的書,由連戰先生親自寫了序言。但是,他們覺得在這個序言前麵還要加一個序言,居然邀請我來寫。他們對我並不熟悉,隻知道政治職位上麵,應該是無職位的文化。結果,這本書在大陸出版時,大家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奇怪的排位。

同樣讓我想起亞當斯這段話的,還有台灣的另一位文化巨匠白先勇。

白先勇是國民黨名將白崇禧的愛子,照常理,很難完全不理會這個重大政治背景。如果他自己不理會,別人也會用各種方式牽絲攀藤。

但是,他對政治背景的不在意程度,已經到了連別人都不好意思提及。他後來也寫過一本書《父親和民國》,筆調是那麼平靜,絲毫沒有我們常見的那種“貴胄之氣”。

二十幾年前海峽兩岸還處於極為嚴峻的對峙狀態,但白先勇先生卻超前來了。不是為了尋親,不是為了紀念,也不是為了投資,而是隻為文化。他的《遊園驚夢》在大陸排演,由俞振飛先生擔任昆曲顧問,由我擔任文學顧問。這一來,讓他不小心讀到了我的文章。後來多少年所發生的事情,讓我現在一回想起來就深感歉疚。

他把我的文章,一篇篇推薦給台灣報刊。台灣報刊就把一筆筆稿酬寄給他,讓他轉給我。但他當時還在美國西海岸的聖塔·芭芭拉教書,而那時美國到中國的彙款還相當不便。他隻能一次次到郵局領款,把不整齊的款項湊成一個整數,然後再到郵局去寄給我。

我至今還保留著他寄來的一大堆信封,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收彙人和寄彙人的複雜地址,且以中文和英文對照。須知,這可是現代世界最優秀的華人作家的親筆啊,居然寄得那麼多、那麼勤、那麼密。兩岸的政治對立,他自己的政治背景,全被文學穿越,全被那些用重筆寫出的地址所穿越。

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台灣,就是白先勇先生花費巨大努力邀請的。他看到了我寫昆曲的一篇文章,我在那篇文章中,以明代觀眾中癡迷的人數、程度和時間,來論證世界範圍內曾經最深入社會肌膚的戲劇範型是昆曲。他極為讚賞,讓我到台灣發表演講。這也算是大陸學者的“第一次”吧,一時十分轟動又十分防範,連《中國時報》要采訪我都困難重重。一天晚上,聽說《中國時報》派了一名不能拒絕的重要記者來了。我一看,這名“記者”不是別人,而正是白先勇先生。那個晚上,他真像記者一樣問了我很多問題,絲毫沒有露出他既是文學大家、又是昆曲大家的表情。第二天,報紙上刊登他采訪時的身份,竟然是“特約記者”,這真讓我感動莫名。

對於地位高低,他毫不在乎;對於藝術得失,他絕不讓步。

對於我的辭職,他聽了等於沒聽;但有一次他不知道從哪兒聽來傳言,說我有可能要“擱筆”了,便立即遠道趕到上海,在我家裏長時間坐著,希望不是這樣。

那夜他坐在我家窗口,月亮照著他儒雅卻已有點蒼老的臉龐。我一時走神,在心中自問:眼前這個人,似乎什麼也不在乎,卻那麼在乎文學、在乎藝術。他,難道就是那位著名將軍的後代嗎?

但是我又想,白崇禧將軍如果九天有知,也會為他的後代高興,因為這符合了那位美國將軍亞當斯的構思。

從林懷民先生在旅館裏天天布置的鮮花,到白先勇先生以記者的身份對我的采訪,我突然明白,文化的魅力,就在於擺脫名位,擺脫實用,擺脫功利,走向儀式。

隻有儀式,才能讓人拔離世俗,上升到千山肅穆、萬籟俱靜的高台。

有人問我:“你說了台灣文化的很多亮點,那麼,最重要又最難以模仿的亮點是什麼?”

我回答:“儀式。那種溶解在生活處處的自發文化儀式。”

從四年前開始,台灣最著名的《遠見》雜誌做出一個決定,他們雜誌定期評出一個“五星級市長”,作為對這個市長的獎勵之一,可以安排我到那個城市作一個文化演講。可見,他們心中的最高獎勵,還是文化。這樣的事情已經實行了多次,每當我抵達的那天,那個城市滿街都掛上了我的巨幅布幔照片,在每個燈柱、電線杆上飄飄忽忽,像是我要競選高位。我想,至少在那一天,這座城市進入了一個文化儀式。直到我講演完,全城的清潔工人一起動手,把我的巨幅布幔照片一一拉下、卷起,扔進垃圾堆。

扔進垃圾堆,是一個儀式的完滿終結。終結,是為了開啟新的儀式。

我在台灣獲得過很多文學大獎,卻一直沒有機會參加頒獎儀式。原因是,從評獎到領獎,時間很短,我的簽證手續趕不上。但終於,二〇一一年,我趕上了一次。

先有電話打來,通知我榮獲“桂冠文學家”稱號。光這麼一個消息我並不在意,但再聽下去就認真了。原來,這是台灣對全球華語文學的一種隆重選拔,因此這次的評委主任是原新加坡作家協會主席、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係主任王潤華教授。設獎至今幾十年,隻評出過四名“桂冠文學家”,我是第五名。前麵四名中,兩位我認識,那就是白先勇先生和高行健先生,其他兩位已經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