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還是學了安徒生的一半,隨身帶墨水瓶,但不掛在脖子上。選那種玻璃特別厚的瓶子,瓶口擰緊處再墊一個橡膠圈。但這樣還是不保險,因為幾經顛簸後,瓶蓋易裂。所以再加一個笨辦法,在瓶蓋外再包一層塑料紙,用細麻繩繞三圈紮緊。行李本來就很小,把墨水瓶安頓在衣服中間。

我從甘肅路邊郵筒寄出的一疊疊薄稿紙,如果有可能發表,似乎應該起個總題目。因此,在寄出第三疊時,我在信封背後加了一句:“就叫《文化苦旅》吧”。後來,路還在一直走,風餐露宿,滿身煙塵,卻永遠帶著那支鋼筆,那瓶墨水。我想應該對筆表示一點什麼了,因此為接下來的文集起名時加了一個“筆”字,叫《山居筆記》。

筆之大難,莫過於在北非、中東、南亞、中亞的極端恐怖地區了。

我寫了那麼多中華文明遺跡,為了對比,必須去尋找同樣古老或更古老的其他文明。但那路,實在太險峻、太艱難、太無序、太混亂了。我必須貼地而行,不能坐飛機,因此要經過無數關口。查啊查,等啊等,翻啊翻,問啊問。他們在問我,我卻永遠問不清,前麵可以在哪裏用餐,今晚可以在哪裏棲宿。

由於危機天天不斷,生命朝不保夕,因此完全不能靠事後記憶了,必須當天寫下日記。但寫日記的地方在哪裏?在廢棄的戰壕邊,在吉普的車輪上,在崗亭的棚架下。這一來,筆又成了問題。顯然不能帶墨水瓶,如果帶了,那些人很可能會讓我當場喝兩口看看是不是危險物品。圓珠筆他們也查得仔細,又擰又拆,要判斷那是不是特製的微型手槍。

好在,這時世界上已流行一種透明塑料杆的輕型墨水筆,一支可以寫好幾天,不必吸墨水。沿途見不到超市、文具店,因此我不管入住什麼樣的小旅館,隻要見到客房裏有這種筆,立即收下,以防哪一天寫日記時突然接不上。

在行經伊拉克以及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尼泊爾那漫長的邊界地區時,一路上黑影幢幢、堡壘隱隱、妖光熠熠、槍口森森,我把已寫好的日記手稿包在一個塑料洗衣袋裏緊抱在胸前,手上又捏著一支水筆。我想,即使人被俘虜了,行李被搶走了,我的紙筆還在,還能寫作。當然更大的可能是不讓寫,那我也要盡最大努力,為自己保留一絲最後的機會,為筆保留一絲最後的機會。

這種緊抱稿子緊捏筆的情景,我一直保持到從尼泊爾入境西藏的樟木口岸。

那支水筆,連同我在曆險行程中一直藏在行李箱中一支較好的鋼筆,很快被一個慈善機構高價拍賣,所得款項全部捐獻,以補充北京市殘障兒童的乳品供應。

後來我在進一步研究中國文明與世界現代先進文明的差距時,又考察了歐洲九十六座城市。雖然也非常辛苦,但那種懸生命於一線的危險沒有了,而且一路上也比較容易得到順手的筆。

當我考察完世界那麼多地方之後,從聯合國開始,很多國際機構和著名大學紛紛邀請我作主題演講。所謂主題,大多是“全球背景下的中國文明”“一個中國學者眼中的當代世界文化”“五萬公裏五千年”“全球麵臨的新危機”等等。華盛頓國會圖書館、聯合國世界文明大會、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大學等等都去了,還應邀在我國香港、澳門、台灣長期授課。我想,既然沿途用了那麼多筆,現在正該用一支更好的筆把考察成果係統地寫出來了。

但是,萬萬沒有想到,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情況。

正是在我基本完成對中國文明和世界文明的長時間考察之際,我周圍的文化格局發生了整體性蛻變。簡單說來,八十年代由“反思、創新”組成的文化主題全線失落,居然由大規模的“聯歡”和“聯謗”組成了新世紀文化的二元結構。前者標榜“盛世國粹”,後者標榜“言論自由”,中西合璧,烈烈揚揚。其他文化當然也有,但最熱鬧的卻是它們。

這個二元結構使我和妻子走投無路。妻子馬蘭,那麼優秀的表演藝術家,由於九度婉拒了一次據說是“頂級重要的聯歡會”,被地方官員“冷凍”,失去了工作;而我,則不知為什麼成了文化誹謗的第一焦點,“文革派”“自由派”和官方一些媒體親密合作,聯手造謠,我即便無聲無息,也永遠濁浪滾滾。這就是說,我們夫妻兩人,正好被“二元結構”齊齊地開除了。我們又不願向權力求助,因此注定無處可去。

照理應該移民,但我們沒有條件,隻能逃到廣東省一個幾乎不在意文化的城市,躲了很多年。國內無人理會,國際間卻一直在熱心地尋找我們,邀請演講和演出。台灣更把我當作了中華文化的主要演講者,邀請尤其殷切。這使我產生了一個矛盾:要不要繼續憑著冒死考察的成果,係統地來闡釋中國文化?

還是以前遇到過的老問題:是折筆、棄筆、毀筆、葬筆,還是再度拾筆、執筆、振筆、縱筆?

相比之下,要剝奪我妻子的演出權利是容易的,因為她已經離開了地區依賴性很強的創作群體;但是,要剝奪我的筆卻不很容易,因為這隻是個人的深夜堅守,沒有地域性限定,除非我自己覺得沒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