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特別愛回老家。可他總是忙，隻有春節才能回去一次。他說，在那裏他才有如釋重負的輕鬆。他並不是一個特別了不起的人物，隻身走在城裏的大街上，可能鬼的媽也顧不上看他一眼，可一旦回到老家，立馬就有人潮水般湧來。我媽反對我爸回老家。說他虛榮，一屋的窮親戚，隻有他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奶奶家的床冰冰涼，她睡著鋌骨頭。奶奶家的廁所，緊挨著豬圈，而且是兩塊木板子架在糞坑上，既危險，又臭哄哄。索性後來，我母親就找理由拒絕回我父親的老家。隻有我屁顛屁顛地跟著父親跑。我喜歡鄉下，坐在屋子裏都能聞到田野的香。我爸一旦回到鄉下，老遠就有人聞風而來。他天天被人簇擁著在雲裏霧裏喝酒吹牛，讓我也免不了一享眾星捧月的自豪和優越。
正在我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女孩請我坐下，並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麵赫然寫著：唐宋元。我略一思肘，就把它放進了坤包。我不認識他，更沒有認識他的朋友。我淡青色的西裝上正幽幽地散發著巴黎生產的love牌香水。這是我舅送給我母親的。他和他兒子潤鴿住在溫哥華。我的紅唇上塗著媚態十足的羽西，這也是我舅送給我母親的。我母親平常不化妝。隻有我舅舅從溫哥華回來時，我母親為了表示對洋文化的尊重，才化點淡妝。她對我很摳門，化妝品也隻能用她的。幸虧她身體健康，否則我絕不與她共用這些東西。我讀大學時幾乎都穿她的舊衣服。大學畢業後，她開始重視我的行頭，又常趕我到外麵多走動。我估計她是想把我打扮漂亮點，花香引蝶，好早早招來一個金龜婿。
這女孩大約從我衣著和不俗的外表裏猜度了我與唐社長非同小可的關係。女孩說：“我叫蓮子。您可以把您的文稿直接發到唐社長的E_mail，他會看的。”我調侃：“是苦蓮（戀）的蓮（戀）嗎？”女孩羞澀地一笑，燦若桃花。難道我無意間就砸中了她的心扉？她在苦戀嗎？苦戀誰？我還她一個善良的笑。她說：“作家說話總是一語雙關。”我自我懷疑道：“作家？謝謝你的美譽！”
我想打聽唐社長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五十歲上下吧？官爬到這步梯子，五十歲也算是年輕的了。可我不敢。我怕露了餡。我拍拍蓮子的香肩，微笑著說：“既然唐社長不在，您能否把我帶到編輯部，讓編輯過過目。”
她沉穩地一笑，“行啊。很多作者都是直接與責任編輯談的。”
蓮子把我帶到七樓第五編輯部。一位年約四十，披著長發的女編輯站起來，用誇張的熱情接待了我。她的聲音很尖細，眼球外鼓。一臉的黃褐斑。頭發似燙非燙，像零亂的秋草。她要我把稿子先放在這裏，有時間再看。還要我留下手機號。我說我沒手機。她一定以為我撒謊，所以隻淡淡地瞟了我一眼，無話。
我說：“您能不能現在就翻一翻。我可以到外麵等會兒。”胡編輯頭都懶得抬，繼續忙著手裏的活兒：“您這麼著急？想必是第一次出書吧？”我說，正因為是第一次出書，所以猴急。
蓮子趕緊在旁補白：“她是唐社長一個朋友介紹來的。”
胡編輯馬上會意，“那好吧。”她站起來用一次性紙杯給我倒了杯開水，順手抓了幾顆劣質茶葉放進杯裏。我看到她那雙肉包子樣的手，早沒了喝茶下肚的胃口。
我坐到隔壁一間接待室裏。蓮子被胡編輯單獨留下，不知她們還有何要事商量。一會兒，蓮子過來與我打了聲招呼就上樓去了。她伸過來的手在我的掌裏瘦弱無骨，輕輕相觸，就算是道別。我望著她風擺楊柳的背影，先前對她的戒備全被她的殷勤消解，反油然而生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