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信，可以去我原來工作的單位打聽！據說還在寫。”
“我倒佩服那老頭兒。他住哪裏？叫什麼名字？”
我母親見我執迷不悟，繼續潑冷水：“李長鎖應該還住在我們手表廠的宿舍。像他那樣的人兩輩子都買不起我們小區這樣的房子。他很少出門，也很少和人講話。他老婆說就是他爹媽給他取名字的拐，身上長年掛著一把鎖，所以沒話，也不願出門。興許你和他有共同語言。像你們這樣做作家夢的人自費出書的多著哩，全是出錢的氣。有的人一說自己寫了好多本書，其實書店裏一本都看不到。他還以為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一世界的人都瞧不起。窮得叮當響，隻有一副硬骨撬皮。你可別想從我手裏拿半個子兒去出什麼書！有本事，你像二月河，每年坐在家裏，出版社還乖乖地往他的帳上打七十萬！”
“您聽誰說的？就是那個寫清朝的三個皇帝老兒的二月河？他有這厲害！”我正被冷水潑得透心涼，真有鳴金退堂之意哩，反而一下又像鍾表擰足了勁。“那還有假？晚上健身的時候，出版社退休的丁大姐親口對我說的。”
“她幹嘛和您說起二月河？”這個作家我早有耳聞。他四十歲出版第一本書，一舉打破了張愛玲出名要趁早的神話。他寫起小說來廢寢忘食。夏天怕蚊蟲叮咬，就穿套鞋，裏麵灌滿水。
“還不是因為你，放著好端端的文憑不用，偏在家寫什麼書！”我母親又開始老調重彈。這是我母親對我大失所望的地方，也是她對我恨鐵不成鋼的心結。
“媽，我給您囑咐過。您可別把我的事當您和別人家長裏短的話料！我怎麼生活，純粹是我的隱私。”
“沒說你，沒說你。我們就是閑聊。”我母親臉上掠過一瞬間的尷尬。噢，這便是真的了。我倒是特別想去看看那個倔老頭兒。
“聽說二月河在市中心住著一套單門獨院的別墅。河南省委要調他去省作協當主席，他都不幹。作家當到這份兒上，才算是當到家了。”我母親長歎一聲，就轉身去陽台拿掃帚，準備打掃地上的殘物。好端端的東西一旦落入塵埃，就成了穢物。我望著地上還散發著臘肉幽香的髒東西，也長歎一聲，回我房間裏去。
我一屁股坐到床沿上，忽然，一股濃重的酸楚襲來。我對辰詩雨的承諾能夠實現嗎？想到胡編毫無餘地的判決，頓時一片茫然。我這二十五年的學業與青春難道都將付之東流？我想哭。淚水湧出來，淹沒了我的視線。我蒙著臉，哽咽著說：“爸，我對不起您！”
我父親是因為我才死的。我父親老是想著要把他唯一的心肝寶貝送到美國去讀書，於是不停地受賄。這話是我母親和我吵架時說出來的。每當我在課堂上看小說被老師告到我母親那裏時，我回家總免不了與母親一場惡戰。這時，我母親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你還不好好學習，你爸就是因為想著把你送到美國去讀書才受賄的。”
在我印象裏，來我家的客人幾乎天天都是新麵孔。他們不是我家的親戚，卻總是比我家的親戚還親。他們總是帶很多稀奇古怪的禮物，什麼燕窩、人參，什麼名人字畫，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他們總說是他們家鄉的特產。我就納悶他們的家鄉咋就一樣呢。一次，我做作業的時候，在門縫裏瞧見一個穿得鄉巴佬的叔叔竟然從髒兮兮的黑提包裏掏出一個鼓鼓的塑料袋，我一看全是百元人民幣的麵鈔。好家夥，正是從那天起，我不敢輕視所有外表如鄉巴佬的人。
聽說我父親也正是因為這個外形似鄉巴佬的人才被雙規的。後來，我從我母親收藏的報紙上知道那“鄉巴佬”是江南縣三峽移民村村的黨支部書記王運財。據說還是縣裏的紅人。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裏有影，縣人大常委會的座駕上有他的發言席。村民們檢舉他巧立名目，騙取國家對移民村發展村辦企業的讚助，質疑他數千萬的移民扶助款到哪裏去了。王運財是當過會計的人，怎麼把帳做得滴水不漏是他的看家本領。他能上台執政，也受益於這本領。村民年年上訪，縣裏也委托鄉政府查帳，可從來找不到一絲疏漏。三千多村民一氣之下把國道給堵了。此事驚動了國務院，王運財要保住縣人大常委和村黨支部書記的坐騎，所以來尋求我父親的佑護。我父親在他們村駐過點，所以與王運財有交情。可這樣的事，我父親也胳膊拗不過大腿，所以，禮不收，王運財也被罷了官。這事竟成為我父親致命的導火索。王運財把一籃子的罪全潑到我父親這個江南縣委書記的身上。我父親倒坦然，以為身正不怕影子歪，組織會洗刷清白，不料竟牽一發動全身，查出了與本案無關的受賄案，受賄達一千一百萬元人民幣。
我父親在雙規期間，突然肚子痛，提審他的省紀委幹部還以為他故意裝病。直到他們看見他冷汗淋漓，而且上吐下瀉，才趕緊送到省人民醫院。經查，他得了急性腸胃炎。住院期間，他以自縊的方式告別了這個注定了他末日到來的世界。
我父親用打吊針的塑料管套住脖子，吊死在病房的門框上。聽我母親說，我父親一米七五的魁梧的個子，最後隻剩下不到九十磅的軀殼。關於他被雙規的消息，還有他的死訊，都是在我中考結束後才知道的，父親卻躺在他的骨灰盒裏已經半年。聽說這是我父親對他熱愛的黨組織提的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要求。當這些消息一股腦灌進我耳鼓的時候，我被瞬間雷擊一般，傻傻地呆愣著，腦子一片虛空。一會兒，悲痛從四麵八方，從世界深處，向我包抄過來。我哇哇大哭，幾乎把肝膽一起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