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一定知道自己的劫數,所以,他從不花那些錢。在我的印象裏,我父親穿著簡樸,每個季節隻有三套衣服。吃喝也很簡單,他為我點四百六十元一斤的龍蝦仔,五百八十元一份的魚翅,可他自己從來不吃。他甚至反對我母親戴手飾。有一次,我母親買了一對白金吊墜耳環,興衝衝地向我父親現寶。我父親卻一臉的不高興。他說:“別搞這些招惹人的東西!做我的妻子不能太招搖,我們身後有很多眼睛。否則,即使我什麼也沒做,別人也會起疑心。”所以,當我母親知道他受賄達一千一百萬元人民幣時大吃一驚。我父親交出了受賄金一千萬元人民幣,還有一百萬元不知去向。
我父親對我母親說,他死後每年會有人給我的銀聯卡上打進五萬元,至少七年。我母親問那打錢的人是誰。我父親說,“如果想讓我入土為安,就別問這個問題,而且永遠別打探這件事,就當是我的靈魂在為我們的女兒盡一個父親的責任。”我正是靠這筆錢讀完了三年高中和四年大學,又賦閑在家,用筆編織我的文學夢。
想到這三十五萬,我便有了希望。我推開房門,大聲對我母親喊道:“媽,您可別忘了我爸給我留的那三十五萬!”
“你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了。且不說那三十五萬是你爸用命換來的,你該珍惜!就是是正徑得來的錢,也輪不到你支配。何況它們早陪你讀書了。要不,我們孤兒寡母這十年靠什麼活?原以為你讀出來,參加工作,日子就好過了。誰想你好端端的工作不做,偏要在家寫那勞什子。你說你一定能靠一支筆養活自己。現在,我不沾你的光,你反倒還要我給你出錢,把廢紙變成書。你給我說說:你打算還讓我養你多久?”我母親一氣之下把掃帚扔到客廳中央,湯水在地上劃出一個巨大的問號。
我本來抱愧,現在看到地上赫然醒目的問號,腦子裏一片空白。我呆呆地立著。耳裏又響起辰詩雨苦苦的哀求。我說:“我答應過她的,我要給她一個體麵的葬禮!”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一個夢遊者,一個空穀幽靈。
“你這個神經兮兮的死女子。你要活活氣死你媽!”我母親跌坐到已裂開無數道溝壑的皮沙發上,嗚嗚地哭起來。我看見那朱紅的沙發在她寬大的屁股周圍形成一個皺紋的漩渦。我母親像一棵老邁的朽木正一點點被這漩渦吸進去。
我聽見一個聲音突然衝開我緊閉的喉嚨,大聲喊道:“不,您別走!”
我母親止住了哭聲。她走到我身邊,突然央求道:“潤青,我求你,別發神經了!別寫了,就是寫出來,擺在書架上誰買啊?好好去找個單位上班,然後找個男朋友嫁了。你不小了。我們院子的傅阿姨抱外甥都三年了。你是女孩子,女人是不經老的。老了,就不好嫁人了。”
我掀開母親的手,“您是嫌我在家吃閑飯了,對不對?幹嘛不早說?您是不是一直在等機會,好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趕我走?”聯想起胡編輯對我小說下達的死緩判決書,我積攢的委屈化作淚水洶湧而出。
我一直以為母親把我當她的掌上明珠哩。她守寡十年,很多人勸她再嫁,她都拒絕了。她背著我見過幾個媒婆介紹的男人,可不知為什麼沒一個能帶回家與我見麵的。我從母親看我時無助又無奈的眼神裏猜度,一定與我這個拖油瓶有關。我在她身邊生活二十五年,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她發這樣大的脾氣。不就一鍋臘肉嗎?犯得著把親閨女往外推!
我們僵持著。地上的肉散發著嫋嫋的香。這香味一點點軟化著我。想到母親一人含辛茹苦把我養大也不容易,我正要低頭認錯。可母親突然拔高調門,叉著腰喊道:“你這個不知肝膽辛苦的不孝子!我養你二十五年了,你還要我養你到老啊?”
“好,我走!我現在就走。”我衝進臥室,把衣服成堆地裝進一個紅色行李箱裏。我一邊收,一邊放慢了速度。我期待母親反悔。我與她的戰爭很多時候就是這樣收場的。今天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期待一個和諧的家庭環境,因為我現在的心思全在那部書稿裏。我想盡快把書稿變成一本裝幀漂亮又暢銷海內外的書。這是我的勞動成果,也是對陪伴我兩年孤寂時光的小說人物辰詩雨的鄭重承諾。我要給辰詩雨一個體麵的葬禮,讓她的靈魂在我的書裏安息。
可母親沒有進來。我隻得坐下,思考我該到哪裏棲身。我沒有什麼朋友,隻有一個叫文吉的高中同學。她對我比親妹還好,每年生日我們都會在一起共同慶祝。我們是高中同班同學。她沒考上大學,可她不在省城。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她的房子也很大,完全可以給我提供一個免費的單間,可她畢竟有孩子和丈夫。我怎麼能像家人長住呢?我得找個男人。對,找個可以接納我長住的男人,可以為我提供免費午餐的男人。
在我就要跨出房門的時候,我母親進來抱住了我。我能聽見她淚水嘩嘩的奔流聲。它們像腐蝕劑流進一個巨大的窖池裏,把我決意要離開她的鐵石心願瞬間化為烏有。她紅著眼眶說:“潤青,你一定要理解媽。媽不是趕你走,媽怎麼會舍得你走呢?可是……。”我母親一激動就語無倫次。我不用細聽,就知道無非是老生常談。所以,我壓根兒就充耳不聞。
我沒有走成。我本就沒打算走,因為我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