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他向我打開另一扇窗(2 / 3)

我終於釋然,撲哧一笑。現在能實話實說的人少了,於是最老實的真話反透出幽默和智慧。我也不妨鸚鵡學舌大聲回應道:“是的,我不是坐在您正對麵嗎?這是兩個眼神對話的最佳位置。”我邊信口開河,邊抱起坤包、筆記本和照相機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到了王勢坤身邊。

我如此堂而皇之地坐上主席台,十二分地不自在,“王老師,您這是讓我連升三級哩!”“豈不是一群混蛋!”這是初中課文《連升三級》裏的一段話:連升三級,一群混蛋。講的是明朝天啟年間,山東臨清州財主的兒子張好古,從小嬌生慣養,目不識丁,卻因宮廷腐敗,爾虞我詐,陰差陽錯,一路青雲直上,連升三級。大家於是轟隆一笑。

王勢坤用手指敲擊桌子的邊沿,為大家的笑快速地打著節拍。我注視著他,像看一個頑劣的孩子。聲息笑停,他說:“我們都是寫小說的。叫我王勢坤吧!要不然,我叫你美老師。你的小說寫的不錯。堅持下去,是可以成大作家的。目前我隻在第120頁發現了一個瑕疵。”

他又說:“《愛情紅綠燈》帶來了嗎?給大家送一本吧。”他一切的言行似乎都是不經意間泉冒出來的,卻又自然地彙成一片溪流,循著某一個河床和堤岸線向大海奔去。我有些始料不及,但心裏湧起一股暖流。我站起來說,“我手裏隻有兩本,出版社一共給了我十本樣書。餘下的八本放在行李箱裏。”我從包裏掏出兩本書。他拿過去,一本遞給了鄭主任,一本扔在對麵的桌上,說:“大家傳看一下吧!這本書確實不錯。美政到底是北大中文係的高材生。”王勢坤當然知道文憑確實與一個優秀的作家沒有必然的聯係。他這樣說更像在為我打造名片。這是他的狡黠,也是他的高明。我應該反駁,卻因為虛榮,默許了抬舉。

“下麵,言歸正傳”,王勢坤說,“我們來一起就文學作一些探討和交流。我首先要告誡大家的,是別相信那些批評家,也別相信那些教科書。教科書上說的全是扯淡!”他轉過頭望著我說,“美政,你的小說《愛情紅綠燈》固然成功,但是你能說天下的小說就應該按你這樣去寫嗎?縱觀古今中外,我們喜歡的小說有沒有是遵從一種模式的?答,沒有。這就是說,小說寫作是沒有規範可循的。如果有哪個人告訴你,說小說就應該這樣寫,而不是那樣寫。我告訴你,你的回答隻有一個,那就是——啊,呸!”全場的人都齊刷刷把目光投向我,我即使不看任何人,仍有如芒在背的灼痛。

他的聲音抑揚頓錯,激情四濺,像漲潮的海水一浪一浪猛烈地拍擊我們鏽鈍的心扉,空氣中彌漫著他烈酒般的荷爾蒙。他魁梧健壯、器宇軒昂。他的激情像孫悟空拔一根毫毛吹出的一群靈猴,不斷地從他腦海裏飛躥出來,把我們眼前瞬間幻化成充滿奇珍異寶的花果山。

他說他喜歡文學,也喜歡戰爭。文學所附麗的虛擬和假設的權力是宗教、哲學和自然科學都無法比擬的。這就是文學直達人的心靈的魅力。接著他詳細地介紹了最近讀到的德國哈德·施林克的小說《朗讀者》。他清晰地複述著情節,像一個深情的朗讀者,把我們很快帶入書的意境。他說,這是我所讀到的反映二戰的最好的小說。它從人性的本能出發去闡釋參戰的根源。他說小說講的是二戰時一個女人因為擔心暴露自己是文盲,而進入德國戰俘集中營當了一名女看守,又因為極力掩飾自己不識字的事實,被重判入獄,可她從來沒停止過對文字的渴望。她酷愛聽文學作品的朗讀,最終喚起了人性悲憫的情懷,臨死前拿出了全部的積蓄,補償集中營的幸存者。

他說,人來這世上太偶然。人的一生充滿了無數的戰爭。從胚胎產生起他就麵臨著殘酷的戰爭。首先要與父親龐大的精子部隊血拚,隻餘下唯一的勝利者去討好母親一月一次難得一遇的卵子,相親成功形成胚胎,繼而占領母親的子宮。出生以後,他就在一次次肉身的損耗中奔向死亡。他說,人一生隻有睡夢和覺醒兩種狀態。睡夢難以把握,我們唯一能夠把握的是人的覺醒。這種覺醒又是以肉身的損耗為代價的。人值得欣慰的是在他的肉身死亡時,他的精神正趨於完滿。我們的文學不在當下,而在未來。世界上沒有哪一種意識形態比文學更能關注人類的終極。

他說,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文學麵對的是內心世界,因而所有的作家都是不可取代的。有的作家模糊了,隱匿了,其實是被雷同淹沒掉了。所以,我們永遠不要去做企圖重複和效仿別人寫作經驗的事。我插言,“最好的作家可能是什麼也不寫的人”。他向我點頭。他說,“你這句話正是我想說的”。我為自己能與他有如此吻合的悟性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