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你既然認識到這一點,幹脆早早地金盆洗手。爭什麼副處、正處的?幹到哪兒是哪兒,也免得低三下四地求人。”他嘿嘿一笑:“虧你還是領導幹部的千金,竟說出這樣沒誌氣的話。按照生物生長的自然規律,每個人都是要死的,那是不是就幹脆不活了呢?”“你這是官迷心竅,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不求你當官發財,隻求你平平安安。”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狠狠地向湖心擲去,水麵上沒有躍起我希望的水花,咚地一聲就掉進了遙遠的深淵。他自言自語道:“要是你爸還健在,我們今天也不致於去低三下四求別人。”我隻當沒聽見。他這話當年無疑也是把我父親推向深淵的黑手。
我又向他訴起書積壓成黴的苦。他也沒有半點主意。隻默默地注視路邊的碎石子,跳起來,淩空一腳,踢到還是殘枝敗葉的荷塘裏去。我說:“算了,跟你說了也是白說。你這個比我多讀了五年的博士也跟這些小石頭樣,都是白白往水裏扔。”他笑著說:“你看看,剛剛還說對我無所求,現在到底還是露出了狐狸的尾巴。做人啦,難!要是對身外之物都不管不顧也好,就做我們想做的事,哪管什麼光宗耀祖,什麼功名利祿!可人都是一邊這樣自勸自解,一邊又把自己往眾人的戲台上推。好像都是活給別人看,自己隻是人人眼中的道具或演員,都想要自己的戲在別人那裏叫一聲好,這才不枉活這一生。”
“你這樣說,還算與我有共同語言。隻有一詞用得過當。我哪裏就長出了狐狸的尾巴。狐狸生性狡詐,你看我有一絲一毫的狡詐嗎?”他嗬嗬一笑:“沒有。是我一時詞窮,隨便在別人的嘴邊拉一個詞過來湊數。你這人就是傻得可愛,所以,不管你父親是多大的罪人,我都會樂意娶你。”
“可我媽那天要你和我辦結婚證,你好像答應的並不爽快。有逼上梁山之嫌哩。”我有意調侃他,探他是何居心。他又是開心一樂,“我是先抑後揚,你這個當作家的都不懂嗎?豈能弄得我非你不娶才算有男人的魅力!”他原地轉了一圈,又說:“不過,我當時也擔心過,你會衝著我姐的錢來。因為那隻是個幌子,我又不能點穿她不是我的親姐姐。我還需要她狐假虎威哩。在我們單位,嫌貧愛富的也多。我有這樣的後盾,即使隻是個空架子,也抵黃金萬兩啊!”
“你錢多錢少,又不到別人的腰包裏去,與別人何幹?倒是與我這個做老婆的關係重大。”他望著我說:“你不進單位工作,你不知道,每個單位都是個小社會。人心險惡。我是農村人,即使學問比他們深,可在他們眼裏永遠是低人一等的鄉裏人。他們當麵不說,背後也會瞧不起。就是一個掃地的清潔工,都會趾高氣揚地罵你:鄉裏人!起初這樣的話我同學說給我聽,我還打個問號,後來還真被我碰到了。一次我擠公交車,不小心踩到一個穿桔紅色環衛服的中年婦女。我趕緊用普通話向她道歉。你猜怎麼著?她一扭頭就大聲罵我:真他媽的鄉裏人!”
“她怎麼認定你就是鄉裏人呢?你長得白白淨淨,穿得也整齊,一副白麵書生的模樣啊!”他說:“那婦女果然聰明,她聽出了我彎管子的普通話。城裏土生土長的人是不講普通話的。”我說:“我從小到大都講普通話,也一直在這省城裏生活,怎麼就沒有人罵我是鄉裏人呢?其實我寧肯自己是鄉裏人。鄉裏空氣好,不出門都是風景。我父親就是鄉裏人。他祖祖輩輩都種田為生。可惜好不容易考出來又做了官,卻……”我忽然喉嚨哽咽,索性撲到耀祖肩上抖抖地抽泣起來。一個人的靈魂感到悲痛,卻又無法表達,我想象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加難受和可怕的。耀祖用手拍拍我的背,又為我梳理長長的頭發,好一會兒,我才恢複了常態。我們於是相約再也不談我父親,因為他身上蘊藏著太多的悲情和警示。